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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日我若能出宮,定去江南尋一院落,種滿芍藥。]

  [對,就種芍藥,晨起幫它澆水施肥,日落與它對飲說笑。]

  可說著說著,她的目光一瞬就黯了下去,徒留燒盡飛灰的冷寂。

  [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與它對飲說笑…]

  拿著糟鵝掌的賢妃,晃晃悠悠起身,笑身邊人太傻:

  [這淑妃定是喝醉了,哪有與芍藥對飲說笑的…]

  淑妃不再說話,隻是自顧自走出殿外,折了根樹枝,當場舞了一段劍。

  桂花樹下,她眉目清冷,姿容灑脫。

  從不該是這深宮之人,該是那行走江湖、恣意無比的女俠。

  舞到最後,葉賢妃也徹底醉了。

  她對著手中的那隻糟鵝掌大罵:

  [裴昭,你個狗皇帝,我是你表姐。]

  [țû⁴表姐你也敢困在宮裡,不怕我拆了你的家?]

  [你個狗東西,當年就不該讓我爹救你,就該讓先皇廢了你太子位。]

  [這深宮八年,我連個聚香樓的糟鵝掌都Ṫů₋吃不到,你個狗東西…]

  罵著罵著,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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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留滿臉淚痕遍布,又被那月色拭幹。

  最後那半壇的醉花釀,被我抱到殿外,邊喝邊看月亮。

  可看著看著,卻哭出聲來。

  陸驀安,我的陸驀安。

  你說了要娶我,我說了要嫁你。

  可如今,怎就成這樣了。

  怎麼就這樣了…

  第二天一早,賢妃暈乎乎醒來,還不忘笑淑妃小家子氣。

  說她抱著那手裡的芍藥發簪睡了一晚,怎麼也掰不開。

  向來冷然的淑妃,瞬間紅了臉,轉手又笑我:抱著酒壇子不撒手,還嚷著趴到屋頂看月亮。

  說著說著,大家就笑了。

  可笑著笑著,大家又哭成一團。

  殿外的青禾慌忙推門而入,聲音哽咽著勸:

  ṭŭ₂[娘娘們,可不能哭了,宮人們都起來了。]

  [國無大喪,天子尚安,妃嫔失儀,會被責罰的。]

  你看,活在這深宮,連哭得資格都沒有。

  哭不出來也好。

  哭不出來也好。

  至少有口氣吊著。

  有口氣吊著,就能揣著那點念想熬下去。

  15

  接下來的兩年。

  我依舊是那做事周到、遵守本分的貴妃。

  將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隻為博一句百官對皇後的誇贊。

  自從皇後的小公主溺水而亡後,皇帝也不再來棲寧宮了,連後宮也來得少。

  或許是覺得:自己負了發妻,才惹得老天懲罰。

  小公主的夭折,也帶走了皇後的鮮活。

  她不再於春日包槐花包子,夏日做魚膾,秋日釀桂花酒…

  而是一夜之間,做起了循規蹈矩的皇後。

  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二皇子奕臨身上。

  隻求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能平平安安的長大。

  時間一晃,又到明德十四年。

  奕安也已經十歲了。

  兩個皇子年歲相差不大,也免不了被拿來比較。

  奕安自幼不得父皇寵愛,好在聰慧懂事,極有天賦。

  三歲識字,五歲成章,如今十歲,已然能讀懂些策論了。

  如此天賦,讓尚書房的先生極為驚嘆,頻頻稱贊大皇子驚才絕豔。

  先生們誇得多了,皇帝也注意到了。

  許是不信,又親自在御書房出題考兩個皇子。

  不同奕臨的支支吾吾,抓耳撓腮。

  父皇給出的問題,奕安總能引經據典,對答如流。

  如此表現,贏得在場眾人的一片掌聲。

  良久,陛下才露出淡淡的欣慰:

  [大皇子果然聰慧。]

  奕安從小到大,很難聽到父皇誇贊自己什麼。

  一時間手足無措,隻能緊張地站在原地。

  直到我帶他回宮,緊緊倚靠在我身邊的小人,眼神才驀地明亮起來:

  [母妃,今日父皇誇我了!]

  我壓下疼意,緊緊握著他的小手,也燦然笑著:

  [我兒就是聰明,母妃帶你去吃德娘娘的糖藕酥。]

  我一生恪守本分,無意與世事相爭。

  滿心所求不過是四海安定,故人平安,奕安康樂。

  奈何世事纏我,擾我,不肯放過我。

  第一場秋雨過後,天漸寒涼。

  十歲的奕安卻徹底病倒了。

  再醒來時,神智盡失,儼如痴兒。

  16

  棲寧宮裡,太醫們診了又診,皆束手無策。

  陛下大怒,徹查後宮。

  查出的結果,是於常在偷偷下毒,被皇帝當場賜死。

  青禾帶來消息時,我正給奕安擦臉。

  溫熱的帕子放在手裡逐漸變涼,涼得讓人心驚。

  我兒何德何能,攪得動這後宮風雲呢!

  那日,我身著貴妃盛服,一步一步走向乾坤殿。

  [奕安的身體,已經傷透了。]

  [臣妾跪求陛下,允許大皇子留在棲寧宮休養,不再入尚書房讀書。]

  入宮十四年,我恪守著貴妃職責,安分守己,操持後宮,從未求過什麼。

  見我長跪不起,皇帝親自走下臺階,將我扶起。

  [朕會派最好的太醫,繼續為奕安治療。]

  [即便大皇子的身體不能恢復,朕以後也定會封他個富貴王爺,保奕安終生無憂。]

  我再行大禮,叩謝吾皇。

  一步一步,走出這巍峨宮殿。

  一步一步,又走進這寂寥宮牆。

  接下來的日子,我盼著、等著,求著…

  隻願我的奕安趕緊好起來。

  明德十五年。

  西北軍大將陸驀安,率軍再立戰功,受邊疆百姓擁護愛戴。

  故人平安,可我的奕安沒有好起來。

  明德十六年。

  定國公老將軍病逝,皇帝親自扶館送葬。

  秋日裡,葉賢妃的如意也老去了,她將它葬在了西宮牆,離自由最近的地方。

  她說:小家伙靈巧的很,輕輕一躍,就能跑出這皇宮。

  我的奕安依舊沒有好起來。

  明德十七年。

  陛下正式冊封奕臨為太子,提拔皇後兄長顧遲為戶部尚書。

  這一年,皇後庶弟顧謹加入西北軍。驍勇善戰,年少有為。

  可不等我的奕安好起來。

  棲梧宮的太醫們便被皇帝撤掉了…

  17

  父皇放棄了他,愛他的娘娘們卻永遠不會放棄。

  林淑妃關起宮門,手把手教呆笨的奕安練劍。

  德妃會在太醫定期問診時,親手為哭鬧的奕安做喜歡的糖藕酥。

  賢妃更是把奕兒視如己出,不耐其煩地翻著兵書,為手搖著撥浪鼓的奕安講故事。

  每每這時,我便伏在案前整理由父親教授的那些研學之道。

  十三歲的奕安玩得累了,便安靜靠在我身邊。

  [奕安,這世間有許多不平不公之事,其解便在這些書中。你隻有讀得多,才能為天下黎明謀福利。]

  [奕安,你快點好起來…等你好起來,阿娘慢慢說給你聽。]

  我啞著聲音,一遍一遍,耐心說著,央著求著。

  可眼前人神色茫然,目光空洞。

  下一瞬,便如同受了驚嚇般。

  將這些紙狠狠撕碎,轉身跑到院子裡去蕩秋千。

  一年又一年,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又一場春雨過後,安昭宮的陸德妃去了。

  太醫回稟:

  德妃乃摧心傷肝,久病成疾…

  那日,我牽著奕安的手,站在德妃的宮殿前:

  [奕安乖,磕個頭送送德娘娘吧。]

  [沒有德娘娘,就沒有今日的奕安。]

  奕安出生前,皇帝欲安排胎死腹中。

  是陸德妃在沈美人生產時及時趕到,救回了奕安的命。

  奕安十個月時,染了時疫,高燒不退。

  也是陸德妃親自研磨好藥草,深夜前來為奕安服下。

  什麼摧心傷肝,什麼久病成疾…

  陸家之女陸語然,一生遍嘗百草藥,妙手回春好醫術。

  她死了。

  她是被這深宮困死了。

  18

  深秋又逢初冬,我的奕安十五歲了。

  可沒有等到吾兒恢復如常,卻等到了邊關噩耗。

  明德十九年,大渝興兵十萬,再犯邊境。

  西北軍拼死抗敵,擊退蠻敵數百裡。

  卻不料,回程路上,糧草遲遲未到,大渝國聞訊反撲。

  曾許我結發夫妻。

  許我白首終老的顧驀安。

  走了…

  鋪天蓋地的絕望中,我聽著陸家舊部含淚稟告:

  前鋒主將顧謹,深陷敵計,被困孤山。

  將帥陸驀安為救皇後庶弟,率百名騎兵冒險突圍,卻被數十倍蠻敵圍住。

  最終長槍染血,左臂斷地,死在了蠻敵的刀下。

  眾將士驚聞將軍噩耗,以死抗敵,終於殺出一條血路。

  這場仗勝了,可顧驀安沒了,皇後庶弟顧謹也沒了。

  我死死扶著身邊的案幾,努力讓自己保持著貴妃應有的穩重。

  心髒卻仿佛被撕裂了數千次,每一道傷痕都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

  良久,我才聽見自己啞著聲音開口:

  [負責西北糧草調派的,是誰?]

  [皇後兄長,戶部尚書顧遲…]

  殿中之人一字一頓,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飲其血。

  那一日,我將那枚沾了血的白玉平安扣,洗了又洗,擦了又擦。

  緊緊握著它,從天黑坐到天亮。

  直至陽光照進昏暗的殿中。

  我才聽到自己平靜到駭人的聲音:

  [沈雲念,活著吧,繼續活下去吧!]

  19

  就在天下百姓爭相悼念陸家二郎時。

  安插在大渝國的內探,卻傳出了陸家兄弟通敵謀反的證據。

  滿朝文武得知後,幾乎大半朝臣都為陸家作保求情。

  卻不料,奉命搜查陸府的鷹衛軍徐潛,查出了陸家兄弟通敵的親筆書信。

  為證陸家清白,大將軍陸驀平自刎於殿前。

  葉家派去接應的人,還沒有趕到陸家,卻見大火漫天。

  來人慌張稟報:

  [陸將軍的夫人,抱著九歲的陸旌自焚於府中…]

  我的阿姐。

  她一生溫良,連隻螞蟻都不忍心踐踏。

  她又怎忍心,帶走夫君唯一的骨肉,陸家唯一的血脈。

  我的阿姐。

  她那麼膽小,怕疼。

  卻被這京都城的滔天大火,燒得一絲都不剩。

  一絲都不剩。

  20

  陸家再度出事,朝堂震驚,百官敢怒不敢言。

  也是那一日,賢妃如往常般來到了棲寧宮。

  哄著奕安讀了一遍又一遍的兵書。

  臨走前,將一枚青綠雕刻虎形螭紋的墨玉,親手掛在奕安的胸前。

  她溫和笑著,目光憐愛:

  [我的好安兒,賢娘娘隻有這個了。]

  [好孩子,快點好起來吧!]

  下午,皇宮動蕩,後宮震驚。

  隻因梧麗宮的葉賢妃,身穿紅衣,持劍殺入乾坤宮。

  她血染衣襟,渾身是傷,卻還是將劍架到了皇帝脖子上。

  [陸家要反,豈有你裴昭今日。]

  [陸老將軍生前,一心隻願大周江山永固,才聯合其他世家,跪求先皇,才扶你登上皇位。]

  [如今你卻以謀逆之罪,折辱於陸家世代英魂。如此行徑,可謂昏君。]

  [今日我以命相抵,隻為向天下人澄清陸氏清白。]

  說完,便在裴昭面前,拔劍自刎,血染長殿。

  消息傳到棲寧宮,奕安手中的撥浪鼓猝然落地。

  我抱著面無表情的奕安,哭到絕望:

Ṫŭ̀⁷  [奕安,我們好起來,我們現在就好起來好嗎?]

  [德娘娘走了,賢娘娘走了…]

  [阿娘等不下去了,再等不下去了…]

  21

  定國公之女葉如宛的死,徹底震懾了朝堂。

  她是股肱重臣之女,是開國將才之後,是當今聖上的表姐。

  她的死,就如在千裡之堤上,點了一個蟻穴。

  金鑾殿上,群臣跪在殿中,要求徹查此案。

  皇帝大怒,卻也隻能讓步,交由吏部去辦,調查多日,卻始終無果。

  [注定查不清的事情,又怎麼能查出結果。]

  棲寧宮裡,我看著院外獨自舞劍的奕安,隻覺得絕望從心口處無止境地彌漫。

  也是這樣一個日子。

  身穿華麗宮服的如宛,看著殿外教奕安練劍的淑妃,笑得肆意明媚:

  [其實啊,我的功夫要比林清霜厲害多了。]

  [隻是阿爹總說:陸家大郎溫潤如玉,定不喜歡舞刀弄棍的女子。]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那年的陸府。

  九歲的如宛從桃樹上探下頭來,嚷著:

  [阿娘,以後我也要給陸伯伯做兒媳婦…]

  葉家之女葉如宛,一直愛極了陸家兒郎陸驀平。

  持劍逼宮,血染長殿。

  她是以身作葬,詔令百官,還陸家清白。

  22

  陸家遭難,沈家倒了。

  德妃去了,賢妃去了…

  那些日子,我靜靜地坐在棲寧宮。

  握著那把故人相贈的桃木梳,仿佛流盡了此生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