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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娘親含著淚,還是點了頭。

藍生怒了,走到縣太爺和師爺前面,脫下了褲子:

「我曾是太監,如何行苟且之事?!」

8

此後,藍生就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終於,我的朋友越來越少了。

蟋蟀翻了白肚皮,渴死了。

樹上的小蟬也不會叫了,可能是飛走了,也可能被人吃了。

隻有螞蟻小黑,還在院前的洞穴附近爬來爬去。

我拿根樹枝擋住小黑的去路,它就往旁邊爬。

它好笨啊,為什麼就學不會越過樹枝呢?

可我的朋友裡,隻有小黑還活著,是笨的人才好活嗎?

娘親看著我,定定地落淚:

「大花,你笑笑吧,娘害怕。」

我還是面無表情:

「娘,我和藍生學習識字的地方,是你告訴爹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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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哭得更厲害了: 

「大花,你別怪娘,娘得聽你爹的啊。」

我用力握住了拳頭,任指甲掐進了肉裡。

大花啊大花,你看,你腦子多傻。

就這樣還想去尋二花?

於是,我越發努力了。

我每天更加細致入微地觀察。

我發現爹爹原來和城西的王寡婦好上了。

而且已經好上了很多年了。

王寡婦還給爹爹生了個男娃。

可爹爹為何不把娘親休了,與王寡婦成親呢?

再後來,我明白了,是王寡婦不願意嫁給爹爹。

因為她除了爹爹以外還有好多男人。

這些男人都在背著家裡給王寡婦送糧食。

王寡婦的兒子管他們每個人都叫爹爹。

這一次,我笑出了眼淚。

爹爹啊,你總說大花腦子不好,可你呢?

笑著笑著我又哭了。

我想起了二花,如果我當初要是能學會這麼細致地觀察,能認出那個黑瘦男人是人牙子的話,是不是二花就不用被賣了?

9

深冬終於來了,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這天,我僅剩的朋友,螞蟻小黑也不見了。

這又讓我又想起了二花,她會冷嗎?

還有藍生呢,他在幹嘛?

我在積雪上試著用藍生教我的字給他倆寫信。

寫到雪硬了,又寫到雪化了。

寫到地上什麼都沒有了。

我百無聊賴,走到了街頭巷尾。

我蹲在茶樓外,靠在酒肆旁。

我渴望與人攀談,希望聽見別人說:

「大花,你的腦病好了?」

這樣,我就僅剩長大了,隻要長大了就能去尋二花。

可這些大人雖不趕我走,但也不願意與我說話。

那我就聽著。

他們說,夷人又要打來了。

有西夷、東夷,還有好多我聞所未聞的國家。

太後帶著皇帝又逃跑了。

可他們能跑,百姓呢?

以後的日子,怕是要難上加難了。

我忍不住問道:

「會有多難,比去年大旱還難嗎?」

那人抽了口旱煙說:

「呵,可比大旱難多了。」

待看清來人是我後,那人就閉口不談了。

我火急火燎地趕回家,想問問娘親。

夷人是誰?

夷人為什麼要打我們?

可回家後,我發現娘親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裡,就快要不行了。

娘說,是爹打的。

王寡婦嫌棄爹爹搞不來糧食,就要與爹爹劃清界限。

還故意告訴爹爹,她的男娃不是與爹爹生的。

爹爹發瘋之下,卻把娘殺了。

因為,都怪娘。

如果娘能生個男娃,或者娘親爭氣一些,在月子裡被打後沒有失去生育功能,爹爹就不會去找王寡婦,更不會被王寡婦羞辱了。

我扯下床單裹住娘親的腦袋,想要給她止血。

娘親推開了床單,拉住了我的手說:

「沒用了,大花,娘求你件事,我死後把我葬入河裡,我永遠不要入你爹爹家的墳。」

「大花,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二花,你們能原諒娘嗎?」

我掏出了二花送我的竹片,輕輕撫摸。

兩朵小花印在了我的指尖上,我幻想著和二花拉著手。

二花,娘親已經知道錯了。

不如我們就原諒她吧?

然後,我點點頭。

再然後,娘親嘴角上揚著閉上了眼睛。

10

我吃力地推著家裡的推車。

按照娘親的遺願,將她葬入了河裡。

待回家時,已是深夜。

我累得倒頭就睡,卻不想門被一下子砸開。

爹爹窮兇極惡地邁步進來:

「小畜生,我等你好久了!」

爹爹不由分說地打我。

他力氣很大,拽著我頭發將我拖到地上,用拳頭用力地砸我的腦袋。

我的腦子一陣陣眩暈,耳朵一陣陣嗡鳴。

這就要死了嗎?我絕望地想著。

可我還沒去尋二花!

恍惚間,一個消瘦的人影猛地蹿出來,用榔頭一下砸在了爹爹的腦袋上。

「大花,快跑!」

求生的本能,令我顧不得窒息的疼痛,拔腿就跑。

直到跑了很久,跑到我已經無法喘息。

我才定住,看向身後的救我的人。

「藍生?」

「不是我。」

一道我十分熟悉且溫柔的聲音響起。

不是藍生還有誰?

我跳過去,扯住他的衣袖:

「藍生,你怎麼了?」

藍生輕輕躲開我,轉過身去:

「我是個不健全的人,不配當大花的朋友。」

我的鼻頭一下就酸了,哽咽道:

「藍生,你也不理大花了嗎?大花什麼都沒有了,妹妹丟了,娘親死了,蟋蟀死了,小嬋死了,連小黑都死了……」

我越說聲音越小,最後蹲在了地上哭泣。

「大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嗚嗚嗚……」

終於,在我眼前一黑就要栽倒下去時,一雙白淨的手扶住了我。

我強撐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大花也是個有病的人,咱們誰也別嫌棄誰好嗎?」

11

我在藍生的住處和他聊了很久。

我問藍生,我準備去尋二花了,你願意陪我去嗎?

藍生說他願意,等我們存下些錢糧,就一起出城去尋二花。

我又問藍生,京城是什麼樣子,皇帝和太後長什麼樣子,他們有幾個腦袋、幾隻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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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迷糊糊隻記得,藍生家從小很窮,為了活命,爹娘就把他送進了宮。

他長得白淨,就成了專門給皇帝收拾書房的太監。

可後來夷人帶著堅船利炮打來了,太後就帶著皇帝逃跑了。

藍生趁著兵荒馬亂也逃出了宮。

這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

次日醒來,藍生卻不見了。

我越等越是焦急,生怕他出了什麼危險。

我就這樣心急如焚地幹等了一天。

直到傍晚,才看到他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

我故意沉著臉,一言不發。

可待他看見我,突然直起了腰,興奮地說:

「大花,我今天掙了一個銅板。」

「我算了算,過不了太久就能陪你去尋二花了。」

我鼻頭一酸,轉過身,抹了把眼淚。

他好像發現了我的異樣,慌張道:

「我該給你留句話再走的,對不起大花。」

我破涕為笑:

「吃飯吧,開春了,我們有野菜吃了。」

12

藍生每天都很忙,他上午去驛站幫人卸貨,下午幫人代寫書信。

我說,我也可以做活掙錢的。

藍生卻擺擺手:

「掙錢是男人的事!」

說完,他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低下頭大口地灌著米湯。

我說:「藍生,你就是男人,是我見過最男人的人了。」

看他臉色稍緩,我又急忙解釋道:

「我就是覺得,尋二花是我自己的事,卻讓你這般辛苦。」

藍生又擺擺手:

「咱們不是說好了,是唯一的朋友嗎?」

說完,他又自顧自地嘀咕了句:

「窮家富路,我還是得多掙點。」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刨除了吃穿用度,我們終於攢夠了五十個銅板。

這年我也十五歲了。

這是我和藍生定下的目標。

就在我以為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座縣城,去尋二花時,變故卻來了。

13

鼓樓的鑼聲響個不停,往往有大事要宣布時,才會這樣。

我和藍生趕到時,鼓樓已經擠滿了人。

縣令站在高臺上,慷慨激昂地列舉著夷人的罪狀。

然後,又傳達了朝廷的討夷檄文,稱:太後終於決定與夷人決一死戰。

但苦於軍備落後,糧草不足,要向百姓徵錢徵糧。

百姓們面面相覷。

片刻後,一個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老漢走了出來,從懷中掏出了兩塊破布頭,將兩塊布頭緩緩展開,裡面零星躺著一摞舊銅板。

「我李老漢捐十個銅板。」

他一旁的兒子急忙阻攔:

「爹啊,使不得,那是你的棺材本啊!」

「你沒聽縣太爺說嗎?夷人都殺到我們家門口了,我老頭子還要什麼棺材。」

再然後,百姓們紛紛掏出了自己的最後血汗:

「我老婆子也不治病了,這錢捐給將士們打夷人吧。」

「我張老三把家裡的牛捐了。」

「娘,我也不去私塾了,把念書的錢捐了吧。」

我回家翻出銅板,最後又數了一遍。

其實沒什麼好數的,我閉上眼都知道有幾個。

隻不過這些日子每天都數上一遍,早已成了習慣。

藍生按住銅板說,大花,別捐,捐了就沒法尋二花了。

我紅著眼眶說:

「我知道啊,可縣令說,我們遇上了國難,國難啊!」

再趕往鼓樓時,百姓們也都紅了眼:

「朝廷……朝廷一定要勝啊,這是我們最後的血汗。」

14

藍生說,大花,我們重新攢錢吧,頂多再過兩年,我們有了盤纏就去尋二花。

我笑著說好。

可縣城已經沒有了半點生機。

朝廷這一次徵錢,像是把這座本就搖搖欲墜的縣城擊垮了,抽空了。

驛站發不出錢,藍生沒法去當短工。

百姓手裡沒錢,更不會找藍生代寫書信。

每個人都在忍著,等著,盼著。

期待朝廷大軍能將夷人徹底趕出國土後,送我們些賑災錢糧。

半年過去了。

八百裡加急快馬加鞭地路過了縣衙。

消息終究是瞞不住,夷人打上了海岸。

我問藍生:

「敗了?」

「朝廷不是拿我們捐的錢糧,買了最厲害的船艦嗎?」

藍生痛苦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買船艦的錢都用來給太後過壽宴了!」

我想哭,可卻哭不出來。

我面如死灰,扯住了自己的頭發:

「二花沒說錯,我腦子真是不好啊!怪不得二花讓我腦子好了再去尋她,我為何就不能聽話呢?」

藍生輕拍我的肩膀:

「大花,不是你的錯,是這狗日的朝廷太會騙人了。」

推開門,家家戶戶好似都在啼哭。

大街上,每個人都眼神空洞地看著地上。

這晚,藍生很晚很晚才回來。

我問他幹嘛去了。

藍生說,城外有義軍,既然這世道已經黑不是黑、白不是白,那就反了它吧!

15

一個尋常的夜晚,街道上突然到處是火把,喊殺聲震天響。

藍生說,大花別怕,是我們的義軍來了。

他戴上了頭箍,從他的屋裡摸出了兩把鋼刀。

臨出門前,又遞給了我一把:

「大花,別開門,有人闖進來你就砍他。」

我心慌得厲害:

「藍生,你別死,千萬別死。」

藍生點點頭:

「放心吧,我還得陪你去尋二花。」

我靠在門上,看著藍生隨眾人衝去了縣衙。

刀很沉,我兩隻手才能抡動,可我在屋裡還是不斷地練習著砍殺。

藍生,大花也答應你,我們都不死。

因為,我們誰也沒有可失去的了。

晌午時,敲門聲傳來,我猛地一個趔趄。

「大花,我回來了。」

我打開門,撲進了藍生懷裡。

一直哭,一直哭,怎麼也停不下。

「義軍贏了,正在抄縣衙。我擔心你,就先回來了。」

藍生拍拍我的後背,又說道:

「我們不用挨餓了,縣太爺家糧倉的米多得都要長蟲子了。」

16

我問藍生縣城以東的城池是什麼。

娘親在世時曾說,二花好像被人牙子賣到東邊。

藍生說,那是濱城,是個沿海的城。

我掏出了刻著兩朵小花的竹片貼在了臉頰,感嘆道:

「真好啊。」

沿海的城,聽上去就很美,會不會和二花一樣美?

想著想著,我好像看到了二花。

不知道她現在多高了,眼睛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麼大。

我和藍生商量好了,我們不再等了,準備些幹糧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