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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狀似不經心地問。

我如實點頭:

「嗯。」

他掌大理寺,每日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犯人,鑑謊的本事一流,我沒必要藏著掖著。

沈宴之難得有些遲疑,卻還是說出了口:

「太醫來給他看過,說他……不剩多少時間了。」

我點了點頭。

雖然我已不再親自去給沈秋白診脈了,但我對他的毒再了解不過。

今日見他面容,我便知道。

這大概已經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年。

也好,等他死了,我就不必再處處小心,總擔心一拐角就遇到他了。

22

我和沈秋白那些年的事,太廣為人知。

沈宴之作為我的夫君,嘴上不說,可我看得出來,他還是有些難過的。

他一難過,夜裡就會悶悶地抱著我,讓我主動親他,說情話給他聽。

這本也不算什麼,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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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情話說完了,他還會讓我擺姿勢。

……這個環節實在有點費腰。

這次,我本以為我已經哄好了。

結果沒過幾日,沈宴之就往我手裡扔下一紙地契、一串鑰匙:

「之前寧王謀逆案,我立了功,皇上賜我一座新宅邸,特許我,攜夫人遷居。

「父親和母親也都同意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

「攜夫人,遷居?」

縱使他一向待我很好,我也沒想到,他會為了讓我不再左右為難,而不顧市井非議,求來這種天大的恩典。

沈宴之彎唇一笑,和煦如風。

他親了親我的眼睛:

「發什麼怔?

「姜窈,你是不是忘了,我說過,要讓你過最舒坦的日子。」

我開始準備遷居事宜。

隻是,收拾沈宴之的書房時,出了個意外。

我竟發現了一處暗室。

沈宴之如今已是天子近臣,手中握著不知道多少秘密,有個暗室也很正常。

隻是……

那暗室裡放的,卻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絕密案卷,竟全都是……我的畫像。

從我年幼,到我豆蔻。

再到我及笄、成親。

其中不乏有些畫,場景過於香豔,看得我自己都臉紅。

我一頭霧水。

我知道沈宴之有一手好丹青。

成親之後便也罷了,可沈宴之他……為什麼連我小時候的樣子都有啊?

從紙張痕跡看,那些畫應該已經有些年頭了。

我臉頰發燙地走出暗室。

結果,正好撞上沈宴之的親信侍從。

他正滿頭懊喪地踱著步。

顯然,那暗室沈宴之從不讓人進,結果他一時沒看住,才被我誤打誤撞地進去了。

那侍從是從小陪著沈宴之的。

眼見怎麼也瞞不住了,侍從索性告訴我:

「夫人可還記得,十一年前,皇家宮宴,有敵國來使,他們羞辱我家公子年少病弱,連刀都提不起來,還罵我們公子,說他臉白得像個娘兒們?」

這……

我隱約有些印象。

可十一年前,實在過於久遠,我早已忘了細節。

侍從無奈道:

「是啊,您那時還小,忘了也正常,可我們公子卻記得。

「那年,他被嘲笑羞辱,想辯解,卻因之前生病,咳壞了嗓子,連話都說不出。

「是您不顧禮儀,衝了出來,小胳膊小腿又踢又踹,竟弄得那使臣下不來臺。

「您還說——

「生命有長短,今日自以為長命者,明日或許就會天遭橫禍。

「即便壽數有限,也可提筆丹書,博出一番天地。

「那些隻會取笑別人痛處的家伙,又怎會知道,再過十年,沈家哥哥就不是一位生為人傑,死為鬼雄的好兒郎呢?」

我想起來了。

那時,別家的女兒都隻學女課就好,偏我爹爹,要親自教我四書五經、春秋策論。

我年紀小,背不清,每每都聽得昏昏欲睡。

可有些東西,到底還是潛移默化地記在了心裡。

所以才會在那時,忍不住衝了出去,與人辯論。

侍從繼續說:

「這些年,公子一直記著您的話,半句也不敢辜負。

「若不是您,公子恐怕早就死了。

「又怎會有今日世人稱頌、提筆丹書的少卿大人啊。」

我心若擂鼓。

恍惚間,那些被我遺失的記憶,一點一點被喚醒。

我記起了,在宮宴後,原本要喂給沈宴之的那顆糖。

也記起了,看到他突然發病吐血時,被嚇到大哭的自己。

原來……

之前沈宴之口中說的那個偷偷喜歡、沒來得及哄好的小姑娘——

竟然是我。

23

暮秋時節,我與沈宴之遷居新宅。

那時,我腹中已經有喜三個月了。

臨走的那日,沈秋白再一次腳步踉跄地追了出來。

他又瘦了很多。

「對不起,窈窈,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的,可是……」

他眼睛通紅地望著我,聲音發澀。

我不願糾纏,敷衍地笑了笑,就要走。

卻聽沈秋白又道:

「祝賀你與兄長遷居之喜,願你們室染秋香,攜手百年……長嫂。」

最後那一聲稱謂,他喉頭哽咽。

這是沈秋白第一次願意改口叫我。

我腳步一頓。

大概沈秋白也知道,這很可能是他與我最後一次見面了。

想到過去種種,我轉過身,看向他,笑了笑:

「人生本就難能圓滿。

「沈秋白,往事都作雲煙散,你也不必再傷懷。」

他快死了。

我可不希望——

將來,待我與沈宴之攜手百年後,下了黃泉,再碰見沈秋白這麼一個堵路的。

所以,他若能看開,自是最好。

說完,我便沒再看他,而是回身,走向了我那愛吃醋的夫君。

隻見,沈宴之正坐在馬車上,懶洋洋地撐著劍,就這麼等著我,看著我。

與我對上視線後,他彎唇笑了笑,朝我的方向伸開了手。

我把手遞給他:

「沈宴之,遷居累死了,我要去吃江東閣的小芋頭燒雞,還要喝魚頭豆腐湯。」

他牽著我上了馬車,好脾氣地哄著:

「嗯,去吃。」

「沈宴之,我想吃新鮮的杏了,你去京南莊子那邊的杏林給我打,那裡的杏最好吃。」

「好,打杏。」

「沈宴之,你是不是,其實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歡我了呀?」

「嗯……」

微微一頓,握劍的少卿大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耳尖一紅。

須臾後,才輕道:

「喜歡……很喜歡。」

那一刻,市井喧囂,夕陽西下。

他垂眸,唇角上揚,如沐春風。

我看到了最美的風景。

沈宴之。

天上太高,黃泉太冷。

人間有你,剛剛好。

(正文完)

番外篇:沈秋白

沈秋白第一次見到姜窈的時候,就被她吸引了。

那是一個冬夜,小姑娘身上裹著紅撲撲的小棉袄,漂亮得像個瓷娃娃一樣,正在纏著她母親買一盞兔兒燈。

挺可愛,就是有點嬰兒肥。

當時,沈秋白和其他幾個世族子弟在一起,看到這一幕,不自覺就對著她笑了一聲:

「小胖丫。」

沈秋白覺得,這稱呼並無惡意,甚至還……帶點歡喜。

可他沒想到,因著自己的身份地位,有人竟誤以為那是調笑。

一傳十十傳百。

後來,那些渾不吝的小子們紛紛效仿他,叫姜窈「小胖丫」,甚至開起了更過分的玩笑。

小姑娘每次都被氣得臉色通紅。

沈秋白卻覺得,她臉紅的樣子,好像更可愛了。

所以,他帶著不知名的心思,默默放縱著這一切發生。

他的母親過生辰時,宴上來了許多人。

姜家與沈家一向交好,所以姜窈也來了。

不出意外,她又被人當眾調笑了。

那次,她臉上實在掛不住,直接被氣哭了。

就在這時,他的兄長沈宴之出現了。

「沈秋白,幫我一個忙……她哭了,你幫我去哄她一下,好不好?」

那時,兄長遠遠地看著姜窈,聲音艱澀,神色落寞。

沈秋白不懂:

「為什麼你不自己去?」

「因為……我之前嚇到了她。她若見到我,怕會哭得更厲害。」

原來,自從宮宴上,沈宴之那次發病之後,姜窈就被他吐血的樣子嚇出了陰影。

從此她一看見沈宴之就躲,躲不掉的時候,就會崩潰大哭。

當初,她小小年紀,對著敵國使臣辯論時,膽魄驚人。

可歸根到底,也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姑娘。

沈宴之無奈極了,隻能按下心思,盡量避免出現在她眼前。

可他還是忍不住,會想看她, 想關心她。

於是隻能託付給沈秋白。

就這樣。

沈秋白受兄長所託,當那些人再次捉弄姜窈的時候,他沒再袖手旁觀,而是站出來保護了她。

姜窈眨著亮晶晶的眼睛, 向他道謝:

「沈秋白, 謝謝你。」

沈秋白心虛地別過了頭。

姜窈的聲音太溫柔了, 眼裡的崇拜幾乎快溢了出來。

沈秋白沒敢告訴她,她該謝的不是他,而是他兄長沈宴之。

更沒敢告訴她,其實自己才是欺負她的罪魁禍首。

從那之後,姜窈就很喜歡跟著他。

她大方明媚。

從不掩飾眼裡的愛意。

會在他毒發生病時把眼睛哭紅像兔子。

會為了採一株不知對他到底有沒有療效的藥草,摔傷了腿腳, 還如獲至寶。

會因為他多淋了一場雨,多喝了一滴酒而跟他生氣。

他沉溺在她盛大的愛意裡,漸漸迷失了自己。

他忘了,其實這一切,從最開始,就不該是屬於他的。

他是從兄長那裡,偷來的。

他永遠記得兄長第一次看到他們牽手出現時,愣怔地僵在當場,幾乎碎掉的眼神。

那一夜,兄長回房之後就病了,纏綿病榻半月之久。

沈秋白心虛、自責、茫然無措, 卻還是舍不得放棄姜窈。

直到兄長對他說:

「姜窈喜歡你, 我看得出來。

「沈秋白,你要對她好,多讓她笑, 不得欺負她, 不許害她哭。

「否則, 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沈秋白信誓旦旦地答應了。

發誓的人, 在發誓的那一刻,都是真心的。

可變心的時候, 也是真心的。

沈秋白怎麼沒想到,自己後來竟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姜窈。

姜窈太愛他了。

他總覺得無論他做了什麼,姜窈都會一直那麼愛他。

所以當兄長出現在望月樓, 親自護在姜窈身前的那一刻,他慌了。

因為他回想起來了——

兄長那年逼他發誓的樣子。

轉眼間,這麼多年過去了, 兄長對姜窈的愛意從未消減。

而他,卻違背了誓言。

後來姜窈把他們之間的回憶都還給了他。

再後來, 姜窈告訴他, 解藥隻有兩顆, 而屬於他的那顆,被他親手喂了狗。

兄長活了下來。

而他卻要死了。

他不甘心地找到了兄長,發瘋般質問他, 為什麼要來搶他的姜窈?

眾人停下手上的動作,齊齊看向我。

「(「」「沈秋白,真心才能換到真心。」

真心嗎?

沈秋白無力地笑。

他也有過的。

隻是被他弄丟了。

從那以後——

無人與他立黃昏,無人問他粥可溫。

無人拭他相思淚,無人陪他顧星辰。

沈秋白孤零零地死了。

死在十九歲那年的春天。

他還是沒有活到弱冠。

下人們皆傳:

「沈二公子臨終時, 手中攥著一根玉簪,口中喃喃囈語,喚著竟是長嫂閨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