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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倆站在村道上,南邊是馬興飛的地盤,北面是遠山,遠山上盤著若隱若現的公路,那是連接外界的唯一通道。

「向南,還是往北?」我問。

那會是傍晚,夕陽的餘暉在地平線上徘徊,把周姑娘的頭發染成好看的金色。

周姑娘沒說話,轉身望著北面的山。

我笑了笑,從竹籃裡摸出一顆菜:「吃青菜嗎?」

她愣了一下。我仍笑著,把菜往前遞。

她接過青菜,定定地看著我:「這菜是生的,怎麼吃?」

「放心,下次我燒給你吃。」我繞過她向前走去。

這段對話,成為我們彼此間的暗語,隻是沒想到同樣的話在三年後再次出現時,周姑娘已命懸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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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回走路過李家的豬圈,十來頭白胖的豬崽擠在一起,豬糞的臭味撲鼻而來。

裡面有一頭豬十分瘦小,身上還蓋著一床黑色的毯子。

我覺得奇怪,探出頭仔細看了看。

那頭豬突然轉過身,我這才看清,那是一個人,一個女人。

一個赤身裸體,被養在豬圈裡的女人。

那女人額頭上堆著幾道深深的皺紋,眼眶凹陷下去,嘴唇發灰,牙齒殘缺不全,口水從嘴角流下來。她幹癟的乳房像兩個沙袋一樣垂著,腰部以下有紅色的抓痕,指甲很長,整個人瘦的像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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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著我,突然睜大了眼睛,張牙舞爪想要衝過來,我嚇得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

「快跑啊!別傻坐著!」周姑娘衝我喊。

眼前的女人瘋狂地搖著籬笆想要衝出來,她嘴裡喊的已經不是人話了,很悽厲,我聽著膽寒。

我奮力站起來,什麼也不顧地跑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往哪個方向跑了,隻是一味地跑,眼前總是閃過那女人的樣子。

我曾以為自己被拐賣到山溪村,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般生不如死,除了日子苦了點,倒也過得下去。

原來是我運氣好,沒有見到黑暗。

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我像躲在鏡子後面的膽小鬼,一直麻痺自己不去想陰暗的東西,而豬圈裡的女人,徹底打碎了這面鏡子。

我跑了很久很久,用盡了所有力氣,我放聲大哭,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我想要馬上逃離山溪村。

天色完全黑了,跑累了,我停下來。

遠方有亮光,四周隻有一層又一層泥淖般的黑色,植物高得嚇人,而頭上隻有一輪冷氣森森的月亮。

「張洋,你在哪裡啊......」我一邊哭一邊呼喚張洋的名字。

被賣以後我一直戴著面具生活,刻意去討好他人,唯唯諾諾,任勞任怨,這時候我隻想放肆地大哭一場。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慢慢平復下來,遠方的燈火早已熄滅,我孤零零地立在大地中央,如同棋盤上的棄子,隻剩絕望。

又過了很久,我隱約聽到張洋在叫我。

「小南——你在哪裡——」

聲音有些近了,張洋的聲音拖得很長很長,劃破了黑夜的死寂。

「我在這裡——張洋——我在這裡——」

我聲嘶力竭地朝夜空喊著,像求生者奮力去抓懸崖的邊沿。

「小南——別怕——我來找你了——」

我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繼續對著無垠的黑暗大喊。

「我在這裡啊——我在這裡——你快來找我啊——」

我看到一盞搖搖晃晃的夜燈越來越近,我也摸索著向燈的方向走去。

「你看,我找到你了。」

張洋笑了,我也笑了,邊哭邊笑。

「周姑娘來找我說你被李三娘嚇得跑到上村去了,我想你不識路,就來找你了。」

山溪村分上下村,張洋的家在下村。

我們回到家,小屋門口,我看到老太弓著背的身影,她拄著拐杖望著路的這頭,不說話。

「媽,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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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豬圈裡的女人是李三娘,老李的第三個媳婦,生過一個女兒,那女兒後來被老李賣給了別村的人。那之後李三娘就瘋了,見到年輕女人就以為是自己的女兒,撲上去又抓又咬,最後被養在了豬圈裡。

我走失那天,李三娘也從豬圈裡逃了出來,第二天中午,她被人發現死在臭水溝裡,死不瞑目。

那夜之後,老太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

老太真正將我看做了她的兒媳婦,雖然依舊是那副兇狠的模樣,但對我的打罵少了,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給我個五元十元作為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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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陪她去溪邊洗衣。

婦女大都來此地洗衣,一到下午這裡就很熱鬧。

我對面是趙武媳婦,大家都叫她傻姑娘。

我一共見過傻姑娘三回,第一回是在李家喜宴上,第二回是在小賣部門口,第三回便是這次洗衣。

我正賣力地搓著衣物,傻姑娘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姐...姐......」

我抬起頭,她雙手通紅,顯然是做了很久的活計,仍舊穿著那件破麻布衣。

下一秒,趙武的母親趙二娘,也就是這傻姑娘的婆婆,站起身將一堆衣物猛地扔在她頭上,砸得傻姑娘直接掉進了溪裡。

「你沒事吧!」我下意識地喊出來,想伸手去拉她。

溪水冰涼,傻姑娘渾身湿透,在水裡撲騰了起來。

周圍是一片哄笑聲,有人指指點點,嘲笑她笨。

我默默地收回了手。

趙二娘叉著腰向我走來:「滾遠點!別以為我不知道,李三娘就是被你害死的。」

我的大腦嗡的一下炸開了,李三娘赤身裸體的樣子,張牙舞爪的樣子,那晚最恐怖的回憶一下子湧了回來。

「別以為張洋對你好點你就牛逼了,一個臭婊子,還想蹬鼻子上臉,連馬老板都敢晾?」

傻姑娘掉下去的地方冒上來幾個水泡,她的黑發浸到了水裡,像藤蔓般散開。

周圍有婦女嗤笑。

「哎呦,你看看你看看,就是給打傻了,掉下去都不知道爬起來。」

「要我說也真是,趙武就該把她關豬圈。」

我一愣神,趙二娘又罵道:「你也就幾百塊錢,賤貨,別給臉不要臉,跟你說話呢!」

她舉起手就要打下來。

我沒有躲,在這裡我不過是個蝼蟻不如的女人而已。

巴掌聲很響,可我的臉卻沒有疼痛感,老太站在我面前,趙二娘捂住臉,尖叫了起來。

「你個死老太婆敢打我!」

「死三八!再叫我把你摁到水裡去!說誰婊子呢你?在這裡有人比你更賤嗎?你是趙老頭買趙娘子時候送的!一分錢沒花,是人家玩膩了把你送到這裡來的!還有臉說呢你?」

趙二娘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太啐了一口,斜著眼瞪了她一會,拉起我往回走。

「不對,媽,傻姑娘還沒上來!」

「來人啊,救命啊!有人掉河裡了!」

「救命啊,快救人啊!」

我看著傻姑娘慢慢下沉。

周圍越來越吵,女人們開始哭泣。

老太用拐杖拍了拍我。

「走吧。」

?

傻姑娘死了,屍體被撈起來的時候,她是笑著的。

我想起那天路過小賣部,幾個孩子圍著她轉圈,唱他們編的歌,往她頭上扔雞蛋。

「趙家媳婦傻又笨,買個雞蛋也不會,一年四季破麻布,回家還得挨鋼镚,哈哈哈哈哈哈。」

傻姑娘睜著大眼睛,兩隻手抓著衣角,嘲笑聲像一盆髒水,將她全身淋透。

我走過去,她卻連連後退。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我幫她把臉上的蛋清擦幹淨,她看著我,眼睛裡竟有了淚。

如果沒有被賣到這來,她一定是個備受寵愛的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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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肖申克的救贖》裡,安迪在獄中曾被姐妹幫糾纏,瑞德的旁白說:「姐妹幫一直糾纏安迪,有時安迪能擊退他們,有時不能。」

李家喜宴拒絕馬老板之後,張洋在村裡被孤立了。

不過馬老板並沒用見不得人的手段,日子倒也還過得下去。

馬老板派人送過禮,希望我能主動一些,也希望我勸勸張洋,禮物種類很多,香水、化妝品、絲巾等能討女人歡心的東西都有。

我把這些東西託周姑娘轉賣給村裡的其他婦女,攢了些錢,一部分補貼家用,一部分自己留著,同時向馬老板那邊撒著謊,說張洋有點動搖之類的假話。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我瞞了小半年,馬老板的忍耐也到了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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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日落不久,我從小賣部買了些日用品往回走,小助理開車來堵我。

我強忍著想要逃跑的心,拖著腳步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往身後扔東西,期盼有人能跟著日用品,順藤摸瓜找到我。

「老板等你很久了,希望姑娘不要讓我們為難。」

我回頭望了望一盞路燈都沒有的水泥路,一直延伸到村的另一頭。

有時候我們能擊退黑暗,有時不能。

我被帶到上次那個明黃色的小屋裡,馬老板坐在長方桌前,煙灰缸裡滿是煙頭。

可這次沒有周姑娘和開叉女,這次隻有我了。

我看著他慢慢站起身,肥碩的影子越拉越長,將我的影子完全吞沒。

「來了。」

「嗯。」

那兩片厚厚的嘴唇貼在我身上,那雙骯髒的手用力地揉搓著我的胸部,那沉重的喘息一聲聲呼出吐在我的頭頂。床在搖晃,我盯著斑駁的天花板出神。

我曾以為這間小屋是光鮮的,卻沒想到天花板竟如此斑駁,果然金錢打造的外表無法掩蓋所有的醜陋。

這一晚,我從未期待有人來救我,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隻是有點可惜,那些被我扔在身後的日用品。

我回到家時,張洋正從屋裡出來,老太在劈柴。

小院裡是一地百元紙鈔,清晨的風涼飕飕的,紙鈔飛到半空中轉了很久,又落下來。

我們三個人誰也沒說話,這一天過得很奇怪。

日子照常過著,沒有人再提這事。後來有一晚,張洋去參加喜宴,喝了酒,回來抱著我一直哭,什麼也不說,就是哭。

哭了很久,他小聲地對我說。

「對不起。」

不怪你。

有時候我們能擊退黑暗,有時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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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張洋進醫院了。

那天,馬老板又接我去小屋,褐色的長方桌上多了一套茶具,看起來很名貴。

馬老板摟著開叉女,隨意地把玩著她的頭發。

「給我泡茶。」

「我不會。」我頭也不抬地答。

他突然怒了,一拍桌子向我吼道:「婊子!給你臉了?叫你泡就泡,還真以為自己多稀罕?」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茶具擺弄起來,他一把打翻我手中的茶杯,茶水滾燙地濺在我手上。

「這麼不情願?我送你的東西還不夠多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你是不是覺得,張洋會來救你啊?」

「賤人!呸!我告訴你,他就是來了這裡,也救不出你!」

開叉女翹著二郎腿,笑得嫵媚,將泡好的茶遞過去:「老板,來,喝茶,消消氣,小南姐可能心情不太好。」

他一口氣喝進,又猛地將茶水噴在我身上,我的手因燙傷不住地顫動。

「馬興飛你快把她放了!」

「小南,你出來!」

「馬興飛,你他媽王八蛋!」

外面傳來張洋的咆哮聲,馬老板點起一支煙,安闲地抽了幾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手已經沒了知覺,張洋衝進來的時候臉腫著,胳膊上都是青紫色。

「馬興飛!搶別人老婆,你他媽算什麼男人!」

小助理跟著進來,拿著一根鐵棍往張洋的頭上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