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夫君納側妃的日子,京中世家門閥前來恭賀,面上喜笑顏開,暗地裡不知怎麼嘲笑。
門閥貴女又如何?夫君不是依然要納妾。
不過兩年的時光,真以為門當戶對,就此S生不渝了?
我端坐在上,嘴角笑得有些酸痛,姜雲息坐在我身側,手裡端著茶。若不是堂下跪著喜服加身的女人,我們這樣端方坐著,怎麼看都是一對相敬如賓的伉儷。
我好奇地打量這個讓他惦記了這麼多年的女子,她究竟有什麼長處,能讓他執掌帝都巡防軍權後,就迫不及待地求陛下賜婚迎娶?
這楚氏模樣還算秀氣,鵝蛋臉上一雙圓潤的含情目,露出幾分小家碧玉的情態,怯生生的,我見猶憐。
姜雲息少年戎馬,一身男子氣概,原來喜歡的是這樣的女子。
百煉鋼成繞指柔,果然,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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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主子……側妃娘娘給您敬茶。」
連雯在我耳邊叫了幾聲,我才怔怔地回了神。
隻這麼一瞬,楚秀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哭啼啼地看向了另一邊。
我接過茶水,與姜雲息相視一笑,道:「恭喜王爺,抱得美人。」
燭火晃眼,滿室賓客嘈雜,視線裡的光暈讓人有些看不清,我依稀看著姜雲息的身形隨著楚秀容,一同遠去消失。
我隻喝了一杯,卻抵不住醉意上頭。
站在長廊的盡頭,聽著不遠處新裝飾的秀蘭院裡喧鬧,最終歸於寂靜。
「娘娘,天涼了……」
一盞燈籠,昏黃的光焰跳躍著,夜風吹拂起廣袖翻騰,連雯扶著我,擔心地望著我。
我嗤笑一聲。
孤影茕茕,夜風涼薄,一並將這些年來捂熱的心腸,一點點涼透。
1
十六歲那年,我女扮男裝,扮作二哥的侍從跟去了淮北的軍營,在那裡,第一次見到姜雲息。
午後的日頭依舊灼眼,他汗涔涔地從校場裡走出,腰間綁著上衣,露出黝黑結實的胸膛,心口處幾道傷疤十分顯眼。
遠遠瞧著混不吝的一個兵頭,誰能想到那竟是天潢貴胄,堂堂灏王。
打量的目光從我身上一閃而過,他清俊的眉眼像是裝了一汪清泉,冷冽而沉靜,雲淡風輕,不著痕跡。
離開軍營的時候,他派人送來一件狐裘。
我才知他一早看穿我女扮男裝的身份。
淮北湿冷,縱使坐在用牛皮封好的馬車上,長途勞頓下來,整個人也又僵又冷。
兄長替我備了許多狐裘大氅,姜雲息相贈的這件狐裘,論毛色和皮子,談不上多麼珍貴,卻莫名地得我的眼緣,後來還帶作陪嫁入了王府。
姜雲息的母親出身不高,也不受寵,連帶著他在封王建府後,隻能在偏遠的寧北,代管五萬鎮守祁連山脈的兵馬。
「以我鍾家之力,另擁皇子又如何?且不說泓王與遂王皆是虎狼之輩,不可與之謀皮,如今他們已有門閥相助,有鍾家的助力雖然是大有裨益,可是,錦上添花哪裡比得上雪中送炭?
「姜雲息在寧北與士兵同吃同住,一雙手上布滿繭子,他懂得將士戍衛疆土的苦楚,這樣的人登上皇位,才能將心比心,善待軍中將士。」
姜雲息是鍾家未來最好的選擇。
因此,他上門求親的時候,我沒有猶豫地點了頭。
2
昔年鍾國公府嫁女,皇後娘娘賜下鳳冠霞帔,長公主殿下親自添妝,紅燭明滅的光輝裡,他明眸燦爛,含情脈脈。
明明我們都清楚,兩姓結合,不為成全誰的兒女私情,可他眼底的愛意,如同夏夜銀河璀璨的星光,仿佛遙不可及,又像近在眼前。
因蜀中叛亂,他調動寧北兵馬及時平叛,立下大功。
陛下調他回帝都,賜他調度京中巡防營之權。
那晚,我們在府中設家宴慶賀。
他歡歡喜喜地喝了幾杯,不知怎麼就醉了。
屏退眾人後,他借著酒意,似醉非醉地與我商量:「太傅孫女楚氏,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品性溫和,納為側妃如何?」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回了什麼,隻記得一股陰飕飕的涼意從後背升起,像根針扎在了我心上,綿綿麻麻的痛感向四肢百骸散開。
他喝了酒的眼睛有些發紅,看向我的眼神在猜度、在審視,就像一條狡猾的狐狸。
在我震驚遲遲不能回神之際,他又體貼地為我找好了的臺階。
「本王醉了,王妃扶本王去歇息吧。」
同床異夢,一夜輾轉難眠。
院裡梨樹的影子照映在紗窗上,夜風肆虐,歪七扭八的枝椏像是群魔亂舞。
風聲蹿進屋內,悽愴的聲音像是孩童的嗚咽。
直到天光穿透窗紙,刺眼而冰涼的光線照亮一室寂靜。
我們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他出發去上朝,我踮起腳給他最後順了一遍衣領:「王爺若是喜歡楚氏,妾身便派人安排下聘。」
他愣了愣,望向我的眼神裡深淺莫辨,也許是沒料到我這麼輕易松口答應了。
「昨夜沒休息好吧?時候還早,再睡一會兒。」
我淡淡應了聲,他此刻的溫情,欲蓋彌彰,隻落得幾分虛偽。
就在他如同往常那樣低頭來摩挲我的額角時,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許多事,已經變得不一樣。
後來,連雯告訴我,王爺與楚姑娘青梅竹馬,少年時還曾為救楚姑娘被一頭猛虎所傷,險些喪命。
原來他胸口那猙獰的傷疤是這麼來的。
心裡的疾痛,抵不過身體的疲倦,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掙扎,過往的點滴如跑馬燈一般閃過,胸中酸楚的感覺久久不散,直到沉沉睡去,恍惚之間,已然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到了傍晚,宮裡傳了旨意來,王爺向陛下請求賜婚,討了楚太傅的孫女楚秀容為側妃。
3
一場瓢潑大雨,猝不及防地降下。
「要下雨了,快,快去把缸子封上,小心那睡蓮。」
連雯的聲音將我從層層思緒裡拉回。
院落裡停了四口大石缸,裡面栽培了十幾朵珍品睡蓮,那是成婚後姜雲息命人從江南運來的。
晴天時,藍紫的花瓣搖曳,缸水倒映著藍天白雲,景致清雅幽美。
他見我喜歡,命人小心呵護。半個月前蓮花再次盛放,那時,我們還是眾人眼裡一對恩愛夫妻。
滂沱大雨應聲而下,滿院的侍女衝出去,拿著布巾要蓋住石缸。一時間,狂風大作,布巾吹得翻騰,雨水打湿人眼,看著院子裡的狼藉和混亂,我忽然就松了口氣。
「連雯,讓她們都回去吧。」
「這……主子,那睡蓮……」
「S物罷了,明日待雨停了,叫人剜了丟去喂豬。
「傷口既然潰爛了,就當剜去腐肉,才能生出新的血肉。過程雖然痛些,可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主子,您在說什麼?」
「無妨,都不重要了。」
這場雨一連下了三天。
按禮說側妃入門,第二天一早要來主母處請安和聽訓,而楚氏來請安已是三日後。
她在眾人簇擁下,掀簾進來,笑音清亮:「妾身向姐姐請安,姐姐看來心情不錯,妾身便心安了。」
賞了她落座時,楚氏腰肢一軟,腳下絆了個踉跄,幸得一旁伺候的嬤嬤眼疾手快攙住。
她婉轉遞來一個嬌羞的眼神,煞有介事地揉著腰肢。
「讓姐姐見笑了。」
一聲聲的「姐姐」,著實刺耳。
日光照進屋內,半米斜光落在她滿頭的珠翠上,盛裝堆出一身的氣勢。
連芷暗暗罵了一聲:「真是不要臉。」
嚇得連雯拽了她的衣襟,低聲呵斥:「胡說什麼?當心你的腦袋。」
連芷這才知道後怕,心虛地瑟縮著脖子,從我身後躲到了後面的屏風裡。
不知怎麼,看見楚秀容,我忽然想起了舅母。
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那時,爹娘帶兵打仗,將我寄養在舅舅家。
舅母主持中饋,將府裡打理得井井有條,十分受人尊敬。
有一天,舅舅帶回一個茹夫人。
從前十分敬重舅母的舅舅,不知為何,此後對她漸漸失去耐心,動輒苛責她持家不公,對侍婢不仁,對偶感風寒的表哥疏於照料。
那兩年裡,我眼睜睜看著舅母日復一日地頹靡,暴躁,最後直至瘋魔。
直至突然有一天,她落了發,拋下全家去了青巖庵修行,再不見俗世中人。
表哥弱冠後,有一日趁著舅舅外出,將那茹夫人發賣給了人牙子,待舅舅去尋時,茹夫人已然瘋了。
我回過神來時,楚氏露出幾分怯色,小心翼翼地打量我,手上的帕子被她那兩隻手緊緊絞著。
那精明的眼眸裡,毫不遮掩的挑釁,面上卻又不得不小心翼翼討好的神情,叫人看了,不知怎麼地,忽然便生出一股子厭煩來。
「既然身子弱,往後就免了請安,安心伺候王爺便好。」
輕飄飄的一個恩典,又叫這楚氏臉色變幻得像是跑馬燈似的。
「那怎合禮制?若是傳出去……」
她嬌柔做作地長篇大論一番,又偷偷打量我的臉色,來揣度我的意思。
我端起那杯茶,搖了搖又放了回去。
這些日子睡得不甚安穩,整個人恹恹的。
連雯正兒八經地朝我提醒:「王妃,到喝藥的時辰了,再晚怕藥涼了。」
「既如此,妹妹就不再叨擾了。」
這下,耳根子終於靜了下來。
4
不多久,姜雲息命人將四缸睡蓮運進院子裡,十幾個花骨朵含苞待放。如今花期已過,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麼法子辦到的。
「還在生氣?」
「王爺與妾身夫妻一體同心,隻有王爺事事遂心,王府上下才能安心。」
他沒有露出預料中的笑容,反而一臉復雜地望著我,素來深淺莫辨的眼裡,頭一回露出幾分困惑。他得了個識大體的王妃,不該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嗎?
姜雲息寵愛楚秀容,滿京城無人不知。
她住的秀蘭苑經歷幾次修繕,已是王府裡最奢靡的所在。
姜雲息近日在朝堂上被御史彈劾縱兵傷民,幾個素來忠直的言官,不冷不淡地指摘幾句,便將此事一筆帶過。
從前他背後隻有我母族的支持,如今竟不聲不響地拉攏了另一股勢力。
朝堂上楚太傅與鍾家為姜雲息保駕護航,後院裡我與楚秀容分庭抗禮。
他倒是下得一手好棋。
盛寵了兩個多月後,楚氏傳出了身孕,姜雲息大喜,宮中的那位娘娘更是賜下了玉如意。
府裡的人都說,秀蘭苑的側妃家世雖比不得王妃,這王爺的寵愛卻是實打實的獨一份。
可諷刺的是,自她有孕後,王府又熱熱鬧鬧地納了一位側妃、兩房妾室。
5
連芷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麼氣,回來的時候無端斥責了院裡伺候的奴婢,連雯聞聲趕去處置,兩姐妹不知怎麼吵了起來,連芷氣惱地躲回了房裡。
「怎麼了?」
我臨摹古畫的時候,手筋忽然抽搐,濺出一滴墨來,洇開了小半片兒。
「回稟主子,連芷在花園裡衝撞了楚氏,讓人教了規矩。」
「怎麼個衝撞法?」
真是可惜,毀了這半天的功夫。
無奈隻能擱了筆,擦了手,連雯伺候我坐到了軟榻上。
「楚氏新得了副紅寶石頭面,別院的那群小娘們阿諛奉承,免不了說了些僭越的話,連芷氣不過,與幾位小主爭辯了幾句,楚氏便命人掌摑。」
她怕我生氣,復急急說道:「這樣也好,過往她在府裡狐假虎威,是該學學規矩。」
「你這姐姐倒是心寬。
「站了一下午,腰有些酸痛。」
牆上掛著姜雲息去年親手畫的《寒山圖》,明明收在了經閣裡,連雯不知怎麼又找出來掛上了,看著著實礙眼。
連雯幫我捏了捏:「主子,聽說梁小主也有了身子,已經兩個月了。」
「好。」
「要派人去照看嗎?」
「不必了,她們不是羨慕楚氏新得的頭面嘛,你去庫裡翻個更貴重的頭面,給梁小主送去,就說是王爺賞的。」
連雯心疼不過:「那些小主可不是什麼善茬,主子何必賣這個恩典……」
「她們不是愛爭寵麼?多添些彩頭,鼓勵她們多花心思在王爺身上,免得騰出闲心來,總是磋磨你們。」我拍了拍連雯的手,示意她停下。
「你再去取些銀子,安撫那些受了罰的奴才,往後讓他們做事警醒點。」
如今的王府可不比從前,今年添的幾位都不是善茬。
6
院裡隱約站著一團人影,我淡淡掃了眼。
不一會兒,姜雲息掀了簾子進來。
一股涼氣鑽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冷著了?」他陡然放柔了聲音,上前一步將我輕輕摟在懷裡,可他斂了一身寒霜,隻讓人覺得更冷。
他回頭看見敞開的屋院,怒斥了聲:「蠢奴才,平日裡就是這麼伺候的?」
一聲怒喝,嚇得那些奴才趕緊關了門窗。
我的額頭抵著他的胸腔,聽著憤怒的聲音穿過震顫的胸膛,聽著他的情緒因我起伏,心裡想的卻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阿衡,似乎又瘦了。」
與他輕輕隔開些距離,我問他:「王爺深夜駕臨,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他輕笑:「非要有什麼事,才能見你一面?」
「倒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