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卻有更大的期望。
周愷在信裡說,縣裡新開了家私立小學,不限制戶口,農村小孩也可以去報考。
學校特別漂亮,老師特別厲害,比他上的公辦實驗小學還要好。
這天,爸爸笑眯眯地說,準備在鎮上買一間房子,五年級結束就帶著我們搬家。
我卻認真地說:「爸爸,周愷說縣裡新開了一所私立學校,特別好,我想去考考看。」
他聽我說完這話,瞪著我,發了會兒呆。
我心裡一涼,但隨即握緊手心,打算爭取到底。
爸爸卻猛地把我抱了起來,興奮地轉了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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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道:「我閨女真有志氣!好,我們就去考城裡的學校。」
當天下午,他騎上摩託車,親自去縣裡跑了一趟,拿回了報考手冊。
放學回家,我展開手冊看,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爸爸忙道:「閨女,你別被這學費嚇到了,咱家就你一個孩子,供得起。」
我卻搖搖頭,很苦澀地說:「不,爸爸,入學考試要考英語,最低要考到六十分,可是我不會。」
我們學校沒有英語老師,但是有英語課,中心小學的英語老師會定期下來教。
可是平常考試又不考英語,大家也就懶得學,英語老師看學生不配合,也就草草了事。
漸漸地,英語課成了自習課,老師準時過來,在講臺上看看報紙,下課鈴響就騎車走人。
奶奶鼓勵我:「隻要用心,世上沒有學不會的東西。」
周一英語課,我在同學們的吵吵嚷嚷中,拿著嶄新的課本走上講臺。
英語老師很意外地看著我。
我問老師,我想從今天起把英語學好,該怎麼學呢。
老師冷笑一聲:「現在想用功,晚了,再有三個月,這個學年都結束了。」
他抖了抖手裡的報紙,又低下了頭。
我紅著臉走下了講臺。
放學後,我暈暈忽忽地回到家,耳畔還回響著那句話。
在桌前坐下,從書包裡掏出滿分的數學卷子,一股倔勁冒了上來。
不知道怎麼學,那就先S學。
我拿出一個空白本子,照著單詞表,一邊抄寫,一邊S記硬背。
太難太難,睡前還記住的幾個單詞,第二天一早就忘了。
我把書扔到一邊,在床上打著滾嚷道:「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學這種東西?它究竟有什麼用啊?」
奶奶心疼地遞過來一顆煮雞蛋:「快,吃點東西補補。」
我又堅持了三天,決定放棄。
放學路上,我迎面遇上了小姨。
她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幾乎快被夾扁了。
兩個男人都特別老醜,散發著黃黃的油光。
三個人組成一個移動的巨型怪物,六隻手分不清誰是誰的,糾纏在小姨身上。
小姨仰著頭,眯著眼睛,鮮紅的嘴巴在左邊碰碰,又轉向右邊碰碰。
兩個男人哈哈笑著。
小姨喉嚨裡也發出咯咯的聲音,明明是笑,聽起來卻特別慘。
他們移動到我面前,小姨猛地睜大了眼睛。
她朝我叫了聲:「小芸,我的好侄女喲,怎麼看見了小姨都不打招呼呢?」
一個男人說:「學生啊,真嫩。」
另一個說:「把她扛上,邊跑邊玩,抓住了不過就是三年。」
他嘿嘿淫笑著,朝我伸出手來。
小姨推推另一個男人:「快上,快上,看看你們誰更厲害。」
從看見他們的那一刻起,我的腦子就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這會兒,我轉身想跑,但如同做噩夢,心裡特別發急,動作卻太慢了。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驚恐的叫聲堵在喉嚨口,我嚇得頭發都炸起來了。
9
那人拉著我一路往前,耳畔風聲呼嘯。
握緊我手的,是個面龐清秀的少年。
我瞬間恢復了力氣。
一直跑到寬敞的大路上,我們才停住腳。
少年高我一頭,濃眉大眼,頰上有著淺淺的兩個酒窩。
是周愷,他回來了。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撫撫怦怦跳的胸口,驚魂未定。
剛才那骯髒、汙穢的一幕,還深深地刻在我腦子裡。
活了兩世,我都沒見過這樣的場景。
在書本上學過「墮落」這個詞,卻第一次看到一個人,明明活著,卻腐爛到恐怖的程度。
恍惚間,那腐爛的僵屍,朝我伸出腥臭的手臂,想把我拉下去,一起爛掉。
我得離開這裡,徹底地離開。
不能在和小姨的纏鬥裡,浪費掉我的一生。
立刻回家,把英語書翻出來,哪怕是生啃,我也要啃進肚子裡。
周愷說,他是回來給我送英語資料的。
他去省城參加數學競賽,抽空去了趟大型書店,把英語教輔翻了個遍,買了兩套最合適的給我。
其中一套尤其好,是循序漸進的自學教材,配有暗紅色塑料片,覆蓋在書上就會隱去關鍵單詞。
周愷整整教了我兩天,周日傍晚才回城。
臨走前,他帶著我去了表姐家。
娟娟姐是高中生,隔兩周放假回來一趟。
她笑著道:「你盡管過來好了,每次教你兩個小時應該不成問題。」
後來,村裡其他的哥哥姐姐也教了我幾次。
英語老師有天把我喊到講臺邊,給我講了語法,又送了我幾張卷子。
考試的日子轉眼就到了。
私立小學像周愷信上說的一樣漂亮。
綠樹紅牆,紫藤蘿花架和課本上的圖片一模一樣。
我穿了套奶奶新做的紅褂子,腳下是新布鞋,扎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緩緩爬上臺階,進入考場。
三門考完,回家等待。
奶奶一天朝堂屋裡的菩薩拜三遍,朝廚房裡的灶神爺拜三遍。
她又挎著竹籃,去田裡的土地廟裡,供上許多瓜果糕團。
兩周後,周愷打來電話,說我考上了,成績就貼在學校門口。
英語考了六十九分。
後來,我剪掉了長辮子,剪成清爽的短發。
爸爸用摩託車載著我和行李,送我去上學。
那一年的時光,飽滿又迅速。
天氣和暖的日子裡,其他同學還在睡覺我就起來了,在小花園的石桌上做題、背書,整個世界沐浴在晨光裡,新鮮而美好。
起初擔心英語跟不上,但班裡全是和我一樣的農村小孩,大家水平沒差太多。
老師們在前兩屆已經攢下了些經驗,帶著我們穩步前進。
傍晚時,我常常爬上連廊去看落日,霞光溫暖,宛如童話世界。
伙食也很好,晚自習後還有夜宵,我本來很瘦小,在這一年裡迅速地長高長胖,臉頰圓圓的。
放假回家時,奶奶特別高興,直誇學校裡的老師都是好人,沒克扣孩子的伙食。
小姨的一些闲話,經由三嬸,傳到我們的耳朵裡。
「丫頭片子,能有多大用處?」
「可憐我姐夫拼S拼活攢下的一點錢,都讓她給糟蹋了。」
三嬸說,她早已不搭理小姨了,但為了我們,她罵道:「你酸個什麼勁?人家是小芸的親爹,又不是你的親爹。」
三嬸很希望她的小女兒也能像我一樣,去城裡上學。
三叔在上海打了幾年工,有大舅哥監督,錢總算穩穩當當地交到了三嬸手上。
三嬸依舊不舍得吃穿,所以頗有些存款了。
其實前世她也不曾真的欺負過我。
她嘴巴確實很壞,但也曾給我端過一碗魚湯喝。
假期時,我便像當初哥哥姐姐們輔導我一樣,輔導三嬸的女兒小英,她很乖。
10
後來,我和周愷考進了同一所初中,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
那些年一直住校,最舍不得的就是奶奶。
我剛出去上學時,有次放假回家,她說:「前幾天在菜園裡撒種子,恍惚間聽見有小孩喊奶奶,趕緊抬頭看,以為是你回來了。」
「等抬起頭來看不見人,才想起來你早就長成大姑娘了,是我糊塗了。」
我心酸地摟住她的脖子。
唯一的安慰是,我知道奶奶身體很好,家族又有長壽基因。
前世直到我出事,她還是耳聰目明。
高三時,爸爸在學校外面租下一套三居室,讓我走讀。
奶奶又可以天天看見我了。
後來,爸爸買了輛二手汽車。
清明節,我們回家上墳,跟一輛電動三輪車迎面遇上。
農村道路狹窄,按照爸爸的意思,對方應該後退,因為前面不遠就是個路口。
那男人卻瞪著眼,嘴裡嗚哇嗚哇地,不肯相讓。
奶奶眼尖,她說:「我們退吧,車鬥裡那個女人懷孩子了,這麼冷的天,可憐。」
爸爸嘆了口氣,縮回脖子,關上車窗。
我們退到一條分岔的小路上,三輪車開了過來。
經過時,車鬥裡的女人和我四目交匯,嚇了我一跳。
那五官,分明是年輕版本的小姨,但我知道,不可能是小姨。
那是珍珍。
我們在墓地遇上了三嬸,她拉著我們說闲話。
三嬸說,珍珍懷的已經是第二個孩子了。
她第一個男人是小姨替她找的,本來好好的,孩子出生後,男人翻臉不認,說不相信孩子是他的。
兩個人沒領結婚證,珍珍等於是被他拋棄了。
後來孩子生病,珍珍跪在小姨面前哭,小姨愣是不肯拿錢出來,給孩子看病。
孩子燒了三天,斷了氣,火化以後,在珍珍爸爸的墳邊埋了。
珍珍抹抹眼淚,從墳地裡走開,沒回家。
她嫁給了鄰村的啞巴男人。
11
高考前,偏科的周愷靠物理競賽保送了清華。
他自願留在學校裡,幫忙輔導下一屆的物理競賽生。
周末的下午,難得放半天假,我們坐在操場的看臺上,闲闲地聊天。
是個晴天,透過指縫看太陽,手指被照得有半透明的質感,像琉璃。
我輕輕嘆了口氣。
身側的少年,疑惑地「嗯」了一聲,溫和的眼神裡滿是關切。
我是想起了深陷黑暗中的前世。
光明和黑暗的對比太鮮明。
前世的經歷,簡直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高考時,我順利地考上了省內的大學。
我把錄取通知書拿到媽媽墳前,還在那裡擺上了新的菊花。
上了大學,拿到第一筆兼職收入,我給奶奶買了個視頻播放器, 提前把十幾部淮劇下載進去。
國慶節,我坐汽車回家, 在省內上大學,回家特別方便。
奶奶愛看苦戲,特別喜歡《牙痕記》。
八歲的安壽保自賣自身, 賣了八兩紋銀,她一看就哭,哭完還想再看一遍。
她抹著眼淚說:「我到你家來照顧你時,你也才八歲, 跟這個安壽保一樣懂事。一晃這麼大了。」
十二月, 大雪彌漫, 清晨,宿舍樓下的雪地裡,站了個穿黑色大衣的人。
我跑下樓,舉起一把大傘, 罩住他已經被雪染白的頭發。
周愷低頭去掸身上雪花,紅著臉問:「要不, 試試跟我異地戀吧?」
一試就試了三年。
相隔千裡,我們常常打著語音, 也不說話, 各自看書做題。
安靜中, 聽見彼此輕輕的呼吸聲。
那些時刻,是如珠玉般的好時光。
他坐夜行的火車來看我, 清晨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時,我還在慣性地想念他, 很奇妙新鮮的感覺。
大四時,我爸生病去世了。
臨走前跟我說,他不怕,因為我媽在那個世界等他。
捧著他的骨灰盒, 我的心情很復雜。
恐懼使我渾身顫抖。
「她她」但他拋棄了那個不再有前途的孩子。
爸爸對我的愛是附帶著條件的,需要我是「值得愛的」。
人世間的很多事,根本不能細想,細想就很灰心。
孟強媽媽也生了病, 孟強帶她來北京動了手術。
手術很成功,我還和周愷去看她了。
孟強媽說, 用掉了多年來為兒子攢下的老婆本, 她有些難受。
她兒子咕哝道:「不娶老婆又不犯法。」
小姨S得特別慘。
生前,她哭哭啼啼地跑到珍珍家, 說有人威脅她,想在女兒家住下來。
珍珍愣是把她趕走了,舉著木棒,眼睛通紅地叫她滾。
她回家沒幾天就被人劫S了, 身上被捅了幾十刀, 值錢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
案子破得很快,是珍珍前夫幹的。
大家都說,珍珍要是肯收留她媽媽,趙紅梅就不會S了。
珍珍卻當著眾人的面, 直接說:「S得很好。」
大家一下子都不知道說啥好了。
她說完這句殘酷的話後,低下頭哄女兒,又變了一副溫柔的樣子。
她的女兒已經會走路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