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禹州的路是坎坷的。
抵達城門腳下,我已渾身是傷。
驢S了,車丟了。
S豬刀銀亮的刀刃兒上見了血。
我的小腹也見了血。腸子從裡邊流出來,我用幾件兒破衣裳捂著塞了回去。
這兒地處南荒,緊鄰南疆。苛捐賦稅最重的地方。
街道上,赤著腳被鎖鏈牽著的人們排長隊,人人馱著東西。
他們的背上有粟米,有面粉,有糖,有鹽。
Advertisement
那些都是送到一牆之隔的南疆。而牆的這頭,是兵爺們揮舞的皮鞭。
S氣沉沉,到處都S氣沉沉的。
我拖著身子,一瘸一拐地找去,終是停在了隱隱傳來絲竹聲的門前。
「去去去,叫花子別來礙眼。這裡邊兒都是貴人,得罪了哪個都要你的命!」
花枝招展的老鸨挑起眉就要撵我,
我將背彎的更低,訕笑著湊過去,
「媽媽,媽媽。我是來替妹子贖身的,不乞討。」
那老鸨睨我一眼,譏笑著掀起了簾子的一角,
「你有銀錢嗎?就贖身贖身的。我這裡誰人不知,一夜萬金的地兒。」
萬…萬金?
我咽了咽唾沫,探頭看進去。
那裡邊兒,金碧輝煌如九千歲的府邸。
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如今這世道,竟還有這樣的盛大與恢弘。
「媽媽,可否帶我去尋尋我妹子?」
見我亮出玉镯子,老鸨轉了轉眼皮,終是放我進來了。
穿過滿刻龍鳳百鳥的木閣樓,穿過白玉堆砌的長廊。
我終於見到了,姑娘們住的地方。
有嘶啞的哭嚎聲,像是我們二丫頭。
我心中著急,加快了腳步邊往裡尋,邊扯著嗓子回應,
「二丫頭,二丫頭!」
「穗兒姐姐!」
從矮小破舊的木門裡,我們二丫頭奔出來撲進我懷裡,似是要哭斷了氣。
「姐姐來了,好孩子,別怕。」
來不及我再出言安慰,卻見那門中,白綾之上,
吊S了一個姑娘。
腐爛,惡臭。撲鼻而來。
我眼中頃刻噙滿了淚,將二丫頭緊緊抱住,
「姐姐來遲了,是姐姐來遲了。」
7
身上所有物件兒都折了價,連贖身的零頭都不夠。
老鸨朝地上啐了一口,
「還以為是什麼大戶人家呢,原來是個臭叫花子!」
她下了最後通牒,三日。
若是三日內,銀錢還未湊夠,
我們二丫頭,就得如同個物件兒,被放到高臺上,待價而沽。
那個吊S的姑娘,是昨日被兵爺買去的。
回來時,身上沒一塊兒好皮,一個沒看住就咽了氣。
我知道我不能等了。
我也知道,我湊不夠銀錢了。
還有十五日,就是砍頭的日子了……
我SS拽著老鸨的袖口,磕頭如搗蒜,
「媽媽,媽媽。求您行行好,銀錢我自會送上。求您開開恩,叫我將這孩子先帶回去,叫她見她爹娘最後一面……」
我聲淚俱下,試圖用相府大廈傾倒的悲苦,來感化眼前人。
可我想錯了。
聽聞二丫頭身後家族沒了指望,而我也隻是個丫鬟,老鸨哪裡還留一點餘地?
「好啊!鬧了半天是個罪臣之女。老娘還以為是什麼大小姐流落民間呢?」
「既如此,就是這丫頭命賤!誰也怨不得。你也快別求我,這怡紅樓上下多少張嘴等著吃飯?我隻認銀錢。」
不等我再求,她將二丫頭攥在我袖口的手狠狠拍開,
「快莫要再哭哭啼啼,要怨就怨你那S千刀的爹娘。」
說著,她掀起眼皮掃了我一眼,撥弄著手上的碧玉戒指,
「我勸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娘在這禹州屹立多年,見血的事兒多著呢。」
「來人,送客!」
我不S心,拼命地搖頭,
「不要,求您了媽媽。求您開開恩,我們來日定會給您上了長生牌位,念著您的好…」
可一左一右兩個護衛已經將我拖出了大門,
「我們媽媽不認神佛,隻認銀錢!臭叫花子,滾遠些。」
砰!
被重重摔在地上的。我的心。好像碎了。
不要,不要。
我連滾帶爬著想要抓住他們的褲腿,卻一次又一次被踢開。
當真是,一點希望都沒了。
我娘沒了,丞相府也沒了。
大奶奶啊!
如今這世道,哪還有如你那般,如你那般的人?
我癱坐在地上,如同野狗,再哭不出一點兒聲。
街上人頭攢動。
好似是南疆的什麼巫神顯世,好不熱鬧。
他們在發放吃食,朝著低矮漏風的城牆裡丟來。
人們蜂擁到城牆根兒,衝著牆外燃起的絢爛篝火,感恩戴德。
青樓的老鸨也出來了,她雙手合十,畢恭畢敬地朝著南方鞠躬,口中念念有詞。
呵,人們各有各的虔誠。
「誰不是,為了活命呢?」
身下混雜著淡淡血跡的泥土地裡,有低喃破土而出。
恍惚間,好像看到了我阿娘,看到了大奶奶。
我強忍著傷處劇痛,一點點爬起來。
我要活命。
我要,帶著二丫頭,活命。
8
天色漸暗。
南疆的百姓們用通明的篝火和歌舞,信仰著他們的神。
禹州空蕩蕩,青樓空蕩蕩。
人們聚集到近在咫尺的分界線上,試圖擠進那盛世。
隻有我,我也放了一把滔天的大火。
眼睜睜看著那火苗,一點點壯大。
快了,就快了。
怡紅樓?禹州?他們都要被吞沒在,這滿眼的紅光之中。
「二丫頭,走啊!」
我拉起二丫頭的手,她卻遲遲不願走,
「還有銀枝姐姐,還有銀枝姐姐吶!」
什麼銀枝姐姐?
再朝逼仄的廂房裡看去,確實病殃殃歪著個一身清涼的美人兒。
猶豫了一瞬,我還是咬咬牙跑了進去,
「二丫頭,你先跑!拼了命的跑,別回頭!」
說著,我將那病美人兒扶著站起身,
「你爭口氣,咱們先逃出去。」
「走水啦!怡紅樓裡走水啦!」
外面已有陣陣驚呼。
我急了,將人扯著往外奔,
「走啊!走啊!你難道要S到這兒?」
可銀枝卻眼含著淚搖搖頭,
「姐姐,別管我了。」
「我,活著沒指望了。去吧,帶著你家二丫頭快跑吧!」
她奮力地將我推出去,隻留了一句,
「活下去。」
前面二丫頭的身影跌跌撞撞,耳後,那位銀枝姑娘的笑如瘋似魔。
「燒S吧!都燒S吧!」
「賊老天啊,就叫那些天上月,鏡中花,和我這賤命一起,都燒S吧!」
我追上去拉著二丫頭,哽咽著狂奔,
「別回頭,好丫頭,別回頭。」
9
銀枝姑娘用一條命將我和二丫頭永遠地送出了城。
我從包袱裡翻出套粗布衣裳給二丫頭套上,一把將她身上那紅的綠的扯下來,尤不解氣,又狠狠剁了兩腳。
「遭汙東西,呸!」
二丫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哭到嗓子幹啞,
「銀枝姐姐是為了我…銀枝姐姐是為了我啊!」
距離斬首的日子不多了,這樣不行。
我心一橫,學著往日大奶奶的樣子,朝她屁股上拍了兩下,
「不能哭了。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主子們要S頭的事兒,終究是不忍告訴她。
她嚇得咬緊了唇瓣,我心又軟得發疼,
「二丫頭,個人有個人的命啊!銀枝她,她是自己斷了念想。」
是啊,銀枝是自己不想活了。
她叫人糟蹋了,身上又青又紫。
已經把自己怄得病倒在床,又能有幾天好活?
能夠在閉眼之前雪恥前仇,我想著,她是甘願的。
「好了,麥兒別怕。姐姐不會不要你。」
沒錯,我是穗兒,往後二丫頭就是麥兒。
我將她摟著,輕輕拍拍她的背,
「往先跟著我阿娘的時候,她也總這樣打我,說要將我扔了。都是唬人的,麥兒別怕。」
10
回京路上,哀鴻遍野。
麥兒越發乖巧得叫人心疼。
三寸的金蓮上,不等舊的水泡化作濃水,新的泡兒就生出來。
她硬是不吭一聲,倒不像是沒受過苦的。
我是想抱著她趕路的,可這傷,將我壓得腰都直不起來。
多一次夜幕,我的心就緊一分。
距離十五沒兩天了。
我催促麥兒快些,再快些,假裝看不見她起皮的唇和凹陷的眼。
「穗兒姐姐,我爹娘…是不是不好了?」
就連夜裡都不停歇的趕路,終於讓麥兒忍不住了。
我攥著她的手緊了緊,再不能避而不談了,
「麥兒。老爺和大奶奶,都是好樣的。隻是,隻是老天爺,它沒有心。」
緊趕慢趕著到了皇城腳下。
再見到那些個兵爺,還是叫人膽寒。
我訕笑著湊過去,往兵爺手裡塞了一錠銀子,
「兵爺爺,小的是九千歲爺爺府上,馬車夫劉四家的。這出城一遭將老家妹子接來,您通融通融,叫我們進去吧。」
兵爺掂了掂手,嗤笑出聲,
「劉四如今也這般不懂規矩了?都什麼時候了,這點兒銀子也夠?」
可我明明記得,當初就是一錠銀子。
而此時我除了這一錠,也再拿不出了。
「哎嘿,你瞧瞧我這腦子。兵爺爺,咱家老四說的是,用這一錠銀子求您幫著喚他出來接我們。」
不能再拖了,實在不能再拖了。
我隻期盼著,那劉四還能再幫一把。
若是他當真出來了,我將這殘破身子交出去,又有何妨?
越靠近地方,這心越是焦的。
我牽著麥兒來來回回地踱步,就像是抄家前,書房裡的老爺。
心裡七上八下的,隔一會兒就要將頭探出去瞧瞧才好。
「哎嘿,穗兒你可回來了!」
劉四真的來了。
他還是老樣子,趕著那輛比他金貴千萬倍的馬車。
「快快同我進去,鍋裡還熱著餅,待會兒要糊了。」
他含糊著將我們接進去,牽著我的手卻微微顫抖。
原來,他也怕得很。
直到進了內城走出好遠他終於長出了口氣,
「可算回來了。快走吧,人已經送上刑場了!」
「若是再晚些回來,隻怕,隻怕是趕不上了!」
11
麥兒眼中含淚,卻也不敢作聲。
總是要去見上一面的,
劉四趕著馬車,又像是這馬車在趕著我們。
到了刑場,跟前已經站滿了烏央的人群,哪裡還看得到主子們。
「阿爹,阿娘…」
麥兒無措地東張西望,不自覺地低低呢喃。
噓。我捂著她的嘴。
我們如今都是見不得光的人,沒有發出聲音的資格。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嗚呼哀哉,何其可悲?!」
是少爺的聲音,夾雜著老爺的悲鳴。
忽然,人群中躁動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糟了。
「讓開!讓開啊!」
我的心徹底涼下來,發了瘋地將前邊兒的人撥開,
暗紅的血滴子輕飄飄灑落,撞進我的心裡,燙得人眼熱。
老爺的頭顱孤零零,由高臺滾落而來,帶出一路血痕。
大奶奶卻沒朝那兒看,隻掙扎著東張西望。
我趕忙將麥兒高高舉過頭頂,
「大豆圓,谷穗長,玉米甩絡結長棒。
紅薯甜,花生香,黃金麥子堆滿倉!」
麥兒跟著我,大聲將這大奶奶最喜歡的童謠叫喊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了!
大奶奶的眼睛看了過來,遠遠地衝我點頭。
兩行清淚還未流盡,劊子手手起刀落。
「啊!娘,娘…」
麥兒的驚呼叫我措手不及,我用手SS捂著她的嘴,飛快地奔逃。
腦海中,全是大奶奶到S都睜著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恨也沒有怨。
如同當年,我娘與我離別時那最後的一眼。
麥兒哭著哭著沒了聲兒,原以為是累了。
可誰知我喚了幾聲,懷中人卻都不答應。
壞了。我低下頭拍拍她結了幹殼子的小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