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跪在地上拼命求饒,被拖下去時,掌心被石子割破,流了一路鮮紅。
蕭寧遠置若罔聞,暴怒難抑:
「如今竟連一個小小宮女都分不清何為尊卑、何為君臣了!
「朕是真龍天子,隻有朕傳他宋璋的分,哪裡有他命令朕前去的道理?」
說著,他將手掌放在我的腹部摩挲,眼底湧出一絲絲迷茫:
「靈兒,你會不會覺得朕這個皇帝做得實在太窩囊?」
我溫柔地用掌心覆住他冰冷的手背:
「遠哥哥,在靈兒心裡,你永遠是英雄。
Advertisement
「隻是身為英雄,難免有不得已的苦衷,靈兒隻恨不能為你分憂。」
蕭寧遠久久凝視著我,終於,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靈兒,朕已想好,等這孩子出生後就留在你宮裡。」
我訝異地抬眼:
「這恐怕不合規矩,若是傳揚出去……」
他卻像是早已定好了主意:
「別擔心,到時朕會對外宣稱這孩子是玉貴人所出,隻是交由你撫養。」
玉貴人是高御史之女,也曾因貌美而受寵過一陣。
隻因高御史在朝堂上常隨我爹一同諫言。
漸漸地,蕭寧遠就開始厭惡玉貴人了。
他將那些無法對朝臣發泄的怒火,都發泄在了後宮的女子身上。
甚至連玉貴人小產,宋芙親自來勸他去看一眼時,他都無動於衷:
「有皇後陪伴玉貴人就夠了,朕才懶得聽女人哭。」
宋芙見實在勸不動他,也隻能作罷。
直到有一次,蕭寧遠酒後醉言,才道出真相:
「那個高御史唯宋璋馬首是瞻,他的女兒則唯皇後馬首是瞻。
「好啊,真是好,朕的前朝後宮都快成他宋家父女倆的了!」
說著,他還欣慰地拍拍我的臉頰:
「還好朕的靈兒同他們不親近,要不然,朕心裡這些苦悶又該向誰傾訴呢?」
每到這時,我總是溫柔地開解他。
可心裡卻在狠狠唾棄。
我幼年在宋家的那些遭遇,他一直都看在眼裡,卻未真的心疼過我。
如今與我惺惺相惜,也不過是因同仇敵愾罷了。
因為——
他終於也漸漸淪為了一枚棋子,意識到了自己的險境。
13
再見宋芙時,我已懷胎九月,面容滋潤。
可宋芙這個六宮之主卻憔悴不已,往日威風也消減殆盡。
她SS盯著我的肚子,眼裡流露怨毒。
「宋靈,你別以為憑著狐媚惑主的本事,就能親自撫養皇子。
「宮規禮法在上,本宮才是這孩子唯一的母親。
「陛下隻是暫時被你迷惑,他絕不會為你一人駁斥百官,任民間流言四起的。」
許久未見,宋芙的腦子還是不中用。
我輕輕啜著杯中溫茶,一點都不急惱:
「聽嫡姐這意思,恐怕今日早朝,爹爹又要聯合百官向陛下進言了?」
宋芙冷哼:
「是又如何?爹所做的一切都為匡扶社稷,豈是你這個目光短淺的賤人能妄加議論的。」
我緩緩站起身來:
「我再目光短淺,也明白君威不可冒犯的道理。
「嫡姐該不是忘了那李順喜的下場了吧?」
宋芙面露驚愕:
「你胡說什麼?!」
我笑:
「我是說,憑你這樣的蠢材居然能成為一國之母,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宋芙被我氣得踉跄半步:
「宋靈,你這個庶出的賤人!
「若非我娘當初心軟,留你們母女在丞相府,你們早就成了沿街乞討的乞丐!
「還有這太後之位,也是我讓給你的。
「否則就憑你這麼卑賤,怎會有資格嫁給卓爾不凡的先帝?!」
就在她怒斥時,一道冰冷的嗓音在門口響起:
「卓爾不凡?
「朕竟不知,皇後是如此思念先帝!」
門被推開,蕭寧遠冷著臉走了進來。
「當初嫁給朕,真是苦了你了。」
宋芙瞬間慌了神,她著急地解釋著:
「陛下,臣妾並無此意。
「都怪宋靈她羞辱臣妾,臣妾才說錯了話。
「是錯話還是真心話,朕分得清。」
蕭寧遠還想再說什麼,卻見我忽然臉色慘白地扶住桌角,似在忍著極大的痛苦。
「靈兒,你這是怎麼了?!」
「陛下,我的肚子好疼……」
說出這句之後,我就剩下了痛苦的呻吟。
14
原來生產這樣疼,我恨不能徹底暈過去。
蕭寧遠急躁地守在殿外。
聽李太醫說我是驚怒交加才會早產之後,他更是氣得將茶杯砸到了宋芙身上:
「靈兒和孩子若是有三長兩短,朕絕饒不了你這妒婦!」
幾個時辰的煎熬後,我終於誕下一個皇子。
他哭聲嘹亮,就和我期盼中的一樣健康。
蕭寧遠欣喜若狂地將他抱在懷中,連聲稱好。
「這孩子眉眼生得如此清秀可人,一看就是隨了靈兒。」
我虛弱地笑著,轉過臉時卻落下一滴淚水。
若是蕭祈安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該有多好。
之後我陷入昏睡,再醒來時,才得知玉貴人的S訊。
如意生怕我傷口疼,慢慢地將我扶起身。
「陛下對外宣稱玉貴人難產而亡,其實奴婢偷偷打探了,玉貴人是飲了御賜的鸩酒。
「聽聞高御史在早朝被告發有貪汙之嫌,人已經被關進了刑部大牢。」
雖料到會有這日,但我沒想到蕭寧遠會狠心賜S玉貴人。
「坤寧宮那邊呢?」
如意壓低了聲音:
「自從害您早產,皇後娘娘就被禁足在坤寧宮中,陛下怕是動了大怒了。」
蕭寧遠哪裡是動了怒?
他隻不過是想以我早產為借口,向宋氏發難罷了。
我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索性在宋芙找上門時,喝了點催產藥。
這才順利掀起了這場風雨。
15
西北叛軍眼看快要南下攻向皇都。
人心最浮動的時刻,一場朝堂屠S卻展開了序幕。
先是受刑的高御史堅持不住,承認了受賄,甚至供出了宋丞相這個幕後主使。
這招供就如同一道口子,被撕開之後,宋氏一族徹底被推向懸崖邊緣。
刑部搜集到證詞後,在蕭寧遠的授意下,將我爹關進大牢。
自此,當朝重臣成了戴罪之身。
以我爹為首的官員紛紛自危,無人敢在殿上相勸。
唯有宋芙,脫簪戴罪,跪在殿外求情:
「陛下,我爹忠心耿耿,絕不可能為一己私利貪贓枉法。
「求您寬恕我爹,他年事已高,實在是受不住重刑啊!」
寒夜悽清,宋芙身影發抖,不住地哀求。
我走過去。
換來的是她不解又憎惡的眼神:
「宋靈,如今見爹爹落難,宋氏一門岌岌可危,你就得意了是不是?
「你別忘了,你娘是我爹的妾室,若爹有事,她也難逃一S!」
我淡淡地看著這張傲慢了半輩子的臉。
「與其想著威脅我,皇後不如早些回宮去。
「如今陛下在氣頭上,你此舉無異火上澆油。」
說罷,我轉身走向殿內。
滿臉陰沉的蕭寧遠見到我後神色稍緩:
「外面這麼冷,靈兒怎麼來了?
「近日遠哥哥忙於政務,我特做了一碗清心降火的雪梨湯來。
「還是靈兒貼心。」
殿內的安神香格外濃重,燻得人昏昏欲睡。
我看著蕭寧遠眉心的疲憊,想起近日他常常夜半頭疼驚醒,病症日益加深。
加重了劑量的安神香,再配一碗加了藥材熬煮的梨湯,縱然是再健泰的人,也會漸漸心神恍惚,失去智識。
我所期待的,終於要來了。
16
冬去春來,剎那之間。
西北叛軍攻至臨近皇城的南府關時,蕭寧遠勃然大怒。
朝中幾員大將都被困S在叛軍手裡,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
堂堂鎮西將軍的頭顱甚至被斬下,送回了皇城。
這血腥的挑釁,給予蕭寧遠重重一擊,也令朝中漸漸人心渙散。
南楚兵力不強,加上近年重文輕武,再無人可用。
一日下朝,蕭寧遠因怒火攻心,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渾身無力,虛弱至極。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他費力地說著,直到我掌了一盞燈出現,才安心許多。
「陛下,此刻還是子夜,您再多睡一會吧。」
蕭寧遠閉上眼沉沉睡去後,我再次示意如意燃起安神香。
外面其實是正午時分,晴空朗朗。
可蕭寧遠所在的寢殿,從此卻隻剩下無盡的黑夜了。
我命人將寢殿各處都換上了遮光的簾子。
加重了劑量的安神香整日燃燒。
讓他神思混沌,晝夜難分。
直到兵臨城下時,這個昏聩的皇帝還在沉沉昏睡,絲毫不知,江山即將易主。
西北叛軍之首名叫蕭清玉。
他是蕭祁安的幼弟,隻是自小就被送出了皇城,養在南疆偏遠之地。
多年來,蕭祁安一直和他保持著書信往來,所以他對朝堂知之甚深,也對我信任有加。
直到蕭祁安被毒害後,他在南楚皇宮的線人就成了我。
那些送出宮的金銀,看似是我為了安置田產,其實早被宮外的人偷偷運送至西北。
而那些時常被我放在半空的風箏上,除了寫著詩文外,還藏有暗號。
如今,西北軍攻入皇城,將半S不活的我爹從大牢提了出來,拿到了一份他親筆畫押的罪狀。
上面寫得清楚,先帝是被蕭寧遠毒害致S的。
如此一來,西北軍有了正統名義,而蕭清玉也能以賢王的身份,順理成章地為皇室鏟除逆賊。
蕭寧遠的最後一碗梨湯,是我送去的。
彼時,他已狀若痴呆。
「靈兒,現在是……是什麼時辰了?」
我揮揮手,宮人們撤去了那幾道簾子。
刺目的日光傾斜入室,曬得蕭寧遠怒吼,下意識擋住了枯槁的臉。
西北軍攜劍而入,護在我身旁,蕭寧遠這才恍然大悟,狂笑著抹去眼角淚水。
「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
「宋靈,你勾結外賊,真是好大的膽子!」
我冷笑著,命人撬開蕭寧遠的嘴,將那碗梨湯灌了下去。
「還要多謝陛下當初送我入宮,要我受盡折磨,痛失所愛之人。
「否則我哪來的膽量和決心?」
蕭寧遠狼狽地從床榻摔到地上,劇烈地咳嗽著,想攥住我的手腕:
「所愛之人?你居然……居然會愛那個病秧子?
「宋靈兒,和你年少相識相知的人是我,你的情意也隻能屬於我!」
這次的梨湯裡加了一味鶴頂紅。
正是當初蕭寧遠逼蕭祈安所喝下的。
看著蕭寧遠嘴角溢出的血色,我淡淡道:
「蕭寧遠,早在你送我入宮起,你我之間就沒有任何情意了。
「你若還有執念,就去黃泉路上同判官說個清楚吧。」
我甩開他的手,毫無留戀地離去。
蕭寧遠在背後不甘地嘶吼:
「靈兒,不可以……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你怎麼能背叛我……」
17
蕭寧遠毒發斷氣後被拖出了宮,以罪人身份曝屍荒野。
得知他的S訊,宋芙靜坐於宮中半晌, 最後瘋癲笑著跳下城樓, 鮮血伴隨著她的韶華,濺成了一地的汙跡。
宋璋倒是活著走出了牢獄。
隻是,他被下放到了偏遠苦寒之地,不日就染上了疫病。
歷經三個月的病痛折磨, 他全身枯槁而S。
我得知消息後, 讓如意幫我拿下了牆上的畫像。
我為那幅空白的面容, 添上了原本該屬於他的眉眼。
蕭寧遠又怎配入我的墨?
我畫的從來都是蕭祁安。
之所以把畫掛在最顯眼處, 不過是刻意設計,隻為了引蕭寧遠這個負心人入局罷了。
我燒了蕭寧遠從前賞賜給我的那些衣裙。
也燒了他自以為情濃時, 寫給我的那些詩文。
火舌卷走了所有的陰謀算計。
恍如大夢一場。
真相大白後, 蕭清玉扶持我的兒子蕭晟登上了皇位。
而我作為太後, 則統轄六宮。
前十幾年, 皇兒年幼,我與蕭清玉一起攝政。
待我兒十七歲那年,我們又一起還政於朝。
蕭清玉身為攝政王,對朝堂沒有半分留戀。
功成身退後,他便回到了南疆封地,唯一帶走的,便是蕭祁安生前的幾幅墨寶。
他說:
「這是皇兄生前得意之作,嫂嫂在宮裡, 已經有那麼多皇兄的愛物了, 這幾幅字就便宜我,讓我帶回南疆, 勉強留個念想吧。」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在私下裡, 還是喜歡喚我嫂嫂。
不大規矩,但很親切。
他說這是因為蕭祁安生前給他的書信裡, 從來都是這樣稱呼我的。
我對蕭清玉說:
「哀家自然沒那麼小氣,想要你皇兄的墨寶,就用他的手書來換。」
蕭清玉猶豫了半天,勉強拿出了幾封。
待他走後,我才窩在寢宮裡,小心翼翼地打開那些陳年的信封。
蕭祁安熟悉的字跡映入了我的眼眸。
一字一句之間,語氣親切得仿佛還是昨日:
「你嫂嫂今日貪吃, 食了三碟花糕。」
「你嫂嫂今日練了字,可惜未寫滿一幅紙, 就又鬧著讓朕幫她扎秋千。」
「你嫂嫂沒去過南疆, 來年你若回宮,記得給她帶些新鮮玩意兒。」
原來在蕭祁安眼裡, 我從不是皇後, 隻是他的發妻。
我又是一陣哽咽。
怕淚水打湿那些珍貴的字跡,我又匆匆把它們收入珍匣。
我有孕了,不是他的。
「【恰」我親眼看著,在我兒的治理下, 殘破的河山終於四海升平, 民心安定。
一如蕭祈安生前期待那般。
在一個懶洋洋的午後,我緩緩閉上了眼。
恍惚間,好似不遠處傳來一句格外溫柔的話語:
「靈兒, 不要怕。
「把手給我,我會保護你的。」
恰似那一年的月色傾城,春意長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