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楊柳依依,明月奔我而來。
而今雨雪霏霏,我的月亮,卻想去照耀別人。
04
「容娘,今日是我不對,我多年未見雪翎,得知她不遠千裡從京城來接我,我一時間感動得有些失態。」
宋玉珩開口解釋,看似真摯的語言,卻將我所有的付出排在了江雪翎之後。
我壓下苦澀,聲音微微顫抖,帶著難以掩飾的失望與心痛。
「不過是穿金戴銀坐著轎子來,你就歡喜得得意忘形。」
「我為這個家日夜操勞,一日之中,僅有短暫的兩個時辰休息,隻為了換取我與你的溫飽與安寧。」
「我日日盤算每一文錢的開銷,如何省下銀錢,打點山長讓你去書院當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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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見你感動?」
每說一個字,我的聲音便高亢一分。
連自己都沒注意到,我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宋玉珩從身後抱住我,貼近我的耳朵,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容娘,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若沒有你,就沒有我宋玉珩的今天。」
「雪翎是我的年少綺夢,可你是我深淵中的救贖。」
「你叫我如何能負你,如何能不愛你?」
脖頸處傳來溫熱,宋玉珩哭了。
正如成婚那晚,他哭著發誓,說會一輩子對我好。
如若不然,就讓他窮困潦倒,孤苦多病一生。
「方才我已經告訴雪翎,讓她先行回京,我與你遊山玩水,不日就到。」
「等到了京城,你再也不用賣豆腐,讓祖母整日帶著你逛街買首飾,你隻要做好主母就好。」
往後幾日,果真如宋玉珩所說,江雪翎再沒出現過。
我將家中收拾妥當,磨盤被我擦了又擦,仔細用布蓋好安置起來。
我拿了一大包換洗衣服和幹糧,背在身上圓鼓鼓的。
宋玉珩頗為無奈,「我們是回京城享福,又不是逃難,除卻貼身衣物外,其餘在路上買就是了。」
他說得頗為貼心。
倒是我心裡打鼓,又想起採青嫂當時說的話。
宋玉珩在京城長大,見過世面,接觸過天子。
可我一個泥腿子,與他回去,還會有我的一席之地嗎?
我曾經想過,甚至期盼過宋玉珩回到京城的那一日。
他描述的京城百裡長安,軟紅十丈。
入眼皆是繁華。
也不止一次說過,若有機會,定要帶我去京城遊玩,感受一下熾盛長京所帶來的震撼。
如今明珠見日,我作為妻子,早就做好了隨他而去的準備。
臨走前,我將家中鑰匙給了採青嫂。
又將剩下的玉面和存糧一並給了她。
採青嫂眼淚汪汪,說我終於苦盡甘來。
「要是姓宋的對你不好,你盡管回來,往後嫂子養著你。」
說罷,又呸了兩聲,「呸呸,瞧我說的什麼話,嫂子祝願你平安健康,到了那裡,好好享享清福,讓姓宋的都給你補回來。」
05
宋玉珩帶著我水路轉陸路,不過月餘便到了京城。
進城前,他再一次叮囑我,要謙卑、謹言慎行,少說話。
這句話,他打臨行前就念叨。
所謂的遊山玩水,意不在人。
再美的風景也隻是枉然。
我掀開馬車,巍峨壯觀的城門橫跨眼前。
石板路上車水馬龍,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談笑聲和茶館裡的絲竹聲交織在一起。
我卻隻覺得陌生。
「先回府上拜見祖母,等晚些時候我再帶你來街上逛逛。」
我心中忐忑,又不好多問。
昔年宋家被流放,宋玉珩雙親在半路就因病身亡。
隻有年事已高的祖母得聖上恩典,被軟禁在宋府。
馬車停在一處幽靜寬闊的府門外。
門口,宋家祖母等一幹人早已在此等候。
宋玉珩剛要下跪,便被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攙起,半摟在懷裡。
想必這就是宋玉珩的祖母了。
「孫兒不孝,日夜兼程才趕回來看您,祖母,這些年您過得可好?」
宋太君口中嗚咽,連連點頭,「好,祖母一切都好,乖孫兒,你怎麼這般清瘦了?」
「福陽縣到底不比京城,玉珩哥哥瘦了一些也正常,還得多虧嫂嫂這些年代替我們照顧玉珩哥哥。」
熟悉的聲音傳來,我這才瞧見,江雪翎站在宋太君身後。
方才我根本宋玉珩一同跪拜,經江雪翎提醒,宋太君這才注意到我。
我忙磕頭,「孫媳代容芝請祖母金安。」
預想中的攙扶並沒有出現。
隻有頭頂傳來的一道冰冷聲音,
「老身聽說了,這些年代姑娘頗為照顧珩兒,這是一百兩銀子,全做老身的謝禮。」
「來一次京中不容易,住上兩天,逛一逛京城再走吧。」
「祖母,容娘是我在福陽縣的結發妻...」
「住嘴,你也說了是福陽縣,這裡是京城,你們一無雙親作保,二無媒妁之言,小孩子過家家酒一般。如何能當真?」
「祖母……」
宋青低頭,為難地看向我。
我讀懂了他的眼神。
他在說,讓我先妥協,來日方長,等宋太君一點一點接受我。
可我不。
我起身,對視上宋太君凌厲下帶著不屑的眼神,
「我與阿珩天地為證,同床和被四載,這怎麼說?」
「莫非你孫兒是不要臉的登徒子,日日都要來爬我的床?」
宋太君沒想到我如此牙尖嘴利。
或許在她的認知裡,名門貴女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笑不露齒。
可我不是貴女,我隻是福陽縣賣豆腐的泥腿子,代容芝。
「代容芝,你怎麼跟祖母說話的,別把你這套脾氣用在宋府。」
「別忘了,這裡是京城。」
「京城又怎樣,天子腳下,條法平等,難道要我順著她的話說,以往是我在跟你無媒野合嗎!」
宋太君被氣得不輕,手中鑲嵌著寶石的拐杖在地上咚咚作響。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潑婦,原本我還想對你考驗一番,如今看來也不必了。」
「玉珩,你即刻寫一封休書扔給這潑婦,速速讓她滾回去,沒得丟了我宋府的臉面。」
江雪翎看夠了熱鬧,上前給宋老太君順氣。
「祖母息怒,嫂嫂到底是小地方出來的,不懂大戶人家的規矩,往後拿出加法調教一二也就是了。」
事已至此,我已不想忍讓。
「江雪翎,你口口聲聲自詡高門貴女,卻再三惦記別人的夫君,難道是你做了什麼傷風敗俗的事情,沒人要你了嗎?」
江雪翎臉色一白,咬著嘴唇,眼中淚水搖搖欲墜。
我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擰過頭問宋玉珩,
「宋玉珩,我且問你,若今日宋太君執意讓你休妻,你當如何?」
宋玉珩愣在原地,嘴裡嗫嚅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才對我說,「容娘,今時不同往日,祖母說得不是沒有道理...」
他說這句話時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隨後又找補道,「你放心,我帶你來京城,就是想彌補你,」
「你先拿著錢找個地方住下,我們來日方長,我...」
「夠了!」我厲聲打斷他。
所有人都以為我還要爭辯,我卻緩和語氣,對著宋太君道,
「老太君,我養了你孫子四年,又給他白睡四年,拿一百兩打發我,怕是有些不厚道吧?」
宋太君一聲冷哼,眼中更加輕蔑,
「一介鄉野村婦,眼中隻有錢,去,再給她取二百兩。」
宋玉珩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急急拉住我,「容娘,莫要說氣話!」
我看也沒看宋玉珩一眼,狠勁甩開他
「這就是宋府的實力嗎,原來你孫子的婚姻大事,隻值三百兩。」
宋太君雙眉緊鎖,胸口不斷起伏,「那你到底要怎樣!」
「五千兩銀票,買斷我和你孫子的緣分,如若不然,改日我上街賣豆腐時,可要好好喊一喊我跟宋家公子的前塵往事。」
一想到宋玉珩的前程,宋太君還是咬牙認了。
我從管家手上接過銀票,仔細端詳後揣進兜裡。
「要是讓老身聽到半點風聲,仔細你的賤命。」
「老太君放心,我不過就是個見錢眼開的女人,何曾與宋公子有過交集。」
「得了,我這便走了。」
我轉身要走,宋玉珩從後拉住我,
「容娘,難道你當真如此絕情?」
我轉身,對他上下打量一番。
眼前之人面如冠玉,如山間之清泉,不染塵埃。
依舊是我記憶裡令我心動的模樣。
可我知道,他不是我的阿珩了。
江雪翎出現那日,我以為我的月亮要去照亮別人。
然而我錯了。
我的月亮,從未奔我而來。
那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看得到,摸不到。
「絕情的是誰,盤算的又是誰,你宋玉珩想必最清楚。」
說罷,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宋玉珩沒有追上來,也沒有挽留叫喊。
從今橋歸橋,路歸路。
路過的戲臺上粉墨濃妝唱著《六州歌》。
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
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
前度劉郎,幾許風流也,花也應悲。
但茫茫暮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06
我去錢莊兌換了二十兩銀子。
找了個成衣鋪子買了一身男裝,打扮成走卒模樣。
京城的繁華我已見識到。
這裡雖好,卻沒有我的歸處。
隻可惜來時二人成對,走時一人獨行。
幸好有一支商隊要去多城,正好路過福陽縣。
我求了帶隊的男子,出三十兩銀子帶我一起走。
雲日暖,斜橋轉,草軟莎平。
來時的風景如今再看一遍,我已無力欣賞。
到了福陽縣,我將銀子給商隊的絡腮胡大哥。
大哥擺擺手,揮動馬鞭。
玉勒爭嘶,爽朗的笑聲淹沒在風中。
目送商隊遠去後,我抬頭看向福陽縣的城門牌匾。
略帶泥土的芳草氣息,這裡才是我的家。
走過街道時,我越發覺得心虛。
明明沒人認出男兒裝扮的我,可我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我身後議論我。
他們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
嘲笑我身為泥腿子,還妄想跟著宋玉珩去京城當主母。
嘲笑我倒貼四載人和錢,到頭來還是被人像抹布一樣拋棄。
空中響起轟隆隆的雷雨聲,行人匆匆作鳥獸散。
有水滴落在我臉上,又鹹又澀。
天色漸暗,我渾身湿透,走到採青嫂家敲窗戶,拿回了我院子裡的鑰匙。
採青嫂將我拉進屋,用幹手帕細細擦幹我的頭發。
她什麼都沒問,隻笑道,「今日你大哥獵了一隻野兔,明兒嫂子給你做麻辣兔頭。」
我謝過採青嫂,抽出包袱裡的一百兩塞到她懷裡。
「豆官和敏官都到了上學堂的年齡,讓他們好好讀書,可別像我一般,字都認不全,徒惹人笑話。」
我故作輕松的語氣,不知怎麼觸動了採青嫂的心緒。
採青嫂抱住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替採青嫂擦去眼淚,「嫂子,哭什麼,如今我有了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便是替你養兩個孩子,都不在話下。」
採青嫂哭得更兇。
「好端端的姑娘家,這麼糟蹋,天S的狗東西,我要把他拉去喂野豬。」
我勸慰採青嫂許久,絕口不提在京城發生的事。
捫心自問,對宋太君那一瞬間反擊,我究竟是氣上心頭還是早有準備?
所有人都在告訴我,宋玉珩不是良人。
他既無法帶給我富貴的生活,也不能分擔我的苦難。
是我被迷了眼,想要學官老爺們附庸風雅。
要去認字,要去拯救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
江雪翎的到來,不過是讓我徹底確認,宋玉珩就是這樣一個人。
俊逸面孔下的虛華和懶惰,從沒有隨著他被流放而改換。
宋太君的直言快語,不過是壓S我最後一絲希望的稻草。
索性,我回頭是岸。
福陽縣裡還有我的小院,院子裡有磨坊。
我還可以走街串巷,朝飲白露,西眠蒼霞。
07
我將小院由裡到外收拾了一番,
一點關於宋玉珩的行跡都沒留下。
休整一日後,我便重挑起扁擔。
王婆子醒得早,坐在大榕樹下看著來往的行人。
瞧見我,語氣幸災樂禍,「容芝啊,你咋一個人回來了呢,在京城迷了路,把人丟啦?」
我沒理她,挑著扁擔徑直走過。
王婆子在身後朝我大喊,「我家虎兒現在不賭了,你要不給我來當孫媳婦吧。」
我本不想理。
沒走兩步,又覺得虧,朝後退幾步,對著王婆子呸了一聲。
冬日來時。
學堂一位夫子找到我,說從前供豆腐的嬸子年齡大了腿腳不好。
問我願不願意給學堂供豆腐。
「豆漿我們也要,學堂有五十多位學生和三位夫子,按月四錢銀子,成嗎?」
我小雞啄米般點頭,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