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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產昏迷後,傅鶴安退掉公務,不眠不休的守了我三夜。


 


各家夫人們一臉豔羨。


 


「傅大人為了你,連這個升遷的好差事都推了,他待你真好。」


 


「你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還會再有的。」


 


我笑的苦澀:「不會再有了。」


 


沒人知道,我是吃了他親手送來的糕點後,開始腹痛不已的。


 


也沒人知道,就在我昏迷前的那個夜晚。


 


他躲去書房,一遍遍吻掉他女弟子的淚珠,傾訴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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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委屈。」


 


而這句話,十年前他也曾對我說過。


 


1


 


傅鶴安有了心上人。


 


被我發現的時候,是在我們成親後的第六年。


 


那日我去清靈寺參拜,山中大雨衝垮了山林,我坐的轎子被堵在山路上,手也被蹭破了皮。


 


丫鬟梧桐扶我去亭中躲雨。


 


泥濘的山路上,一個嬌媚的小娘子哭得梨花帶雨。


 


「嚇S我了,你怎麼才來呀。」


 


「差一點我就見不到你了。」


 


遠遠地,我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慌張奔來,一把將她摟在懷裡。


 


他摟著她腰的手,緊緊扣住,帶著親密的貪戀和愛人接觸的下意識反應,當真是後怕極了。


 


「別怕,我來了。」


 


「我怎麼舍得你受傷。」


 


說完旁若無人的將她抱上了馬車。


 


那小娘子紅著臉笑的羞怯,目光卻似有若無落在我身上,嬌嗔開口:「安郎,別這樣,讓人看見了笑話。」


 


「那便讓旁人說去吧,我不在乎。」


 


小娘子細嫩的雙手攀附上那人的脖頸,笑的仰著頭,年輕的容顏上是被寵愛的有恃無恐。


 


與曾經的我別無二致。


 


傅鶴安十六歲時,不顧宗族長老的反對,執意要娶我進門。


 


他緊緊抱著我擋住落下的鞭子,明晃晃地宣誓著愛意,目光堅定地告訴所有人。


 


「我要娶姜南竹為妻,誓不悔改。」


 


「此情此意永不變,海枯石爛不悔心。」


 


那般赤裸的關愛和心疼的視線,如今一模一樣的,落在別人身上。


 


大雨如珠簾,嘈雜又讓人視線模糊。


 


梧桐蹲著身子替我擦拭裙擺,沒發現我早已淚湿的雙眼。


 


「夫人,我們還去麼?」


 


「這清靈寺的觀音像可靈了,聽說上個月尚書夫人剛拜完回去就求得一子,這個月又添了不少香火錢呢。」


 


我麻木地拭去眼淚,答得緩慢。


 


「不去了。」


 


「不用再去了。」


 


2


 


回府的時候,傅鶴安也剛剛到家。


 


他見我從官府的馬車上下來,一身的泥濘,扔下文書就朝我跑來。


 


朝堂上溫潤儒雅的司業,講堂上端莊守禮的夫子,此刻方寸大亂,全無規矩的叫著我的乳名。


 


「南竹,你這是怎麼了?」


 


我雙眼紅腫,呆呆地望著他。


 


「可是遇到什麼事了?」


 


傅鶴安推開侍從,握住我的手,小心的將我攙扶下馬車。


 


目光落在我手上滲血的傷口時,瞬間蹙眉。


 


一瞬之下的表情,關切又慌張,不由分說就將我打橫抱住。


 


我有些恍惚,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任由他將我抱回寢房。


 


其實隻是一個非常小的擦傷,隻是我一直忘了擦拭,血流的有些可怖,染紅了袖口。


 


傅鶴安卻如臨大敵,成親後他就沒讓我做過重活,更何況是受傷。


 


他搜羅來一堆藥,握著我的手,小心地幫我塗藥。


 


「南竹,你今天到底怎麼受的傷?」


 


我輕聲回道:「今天去清靈寺,遇到了山洪。」


 


我感受到傅鶴安的手驀然一僵,很快又低頭處理起傷口。


 


心頭的酸意泛上喉嚨,我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才抑制住翻湧的情緒,故作尋常道。


 


「本來想派人去尋你的,但想到你昨日同我說要去書院,就不想打擾你。」


 


「今日講課去了嘛?」


 


傅鶴安沉默著包扎傷口,淡靜如竹般的氣質,像是在對待什麼古跡墨寶。


 


我一瞬不瞬的看著他,似乎想看出他的錯漏。


 


暗暗握住手心,一顆心懸在空中。


 


好半天後,他緩緩抬頭望向我,眸子裡是我熟悉的溫柔,語氣輕松。


 


「嗯,今日在講學。」


 


高懸的心忽然墜了地,摔得粉碎。


 


他撒了謊。


 


將信義當做底線的文人,熟讀經書的授業解惑之人。


 


為她撒了謊。


 


3


 


書童來找時,傅鶴安臉色微變,讓我早些歇息。


 


說還有公務,要去一趟學堂。


 


我沒應聲,隻是盯著他天青色的外衫出了神。


 


今日寺外他也穿的這一身,是我親手趕制的新衫。


 


「你這衣衫怎麼都濺上了泥。」


 


他驀的僵住,掩飾般地將底褂往後扯。


 


「今日雨大,怕耽擱了講學走的小路,虧得你提醒,我這就換下來。」


 


「你今日受了驚嚇,早些睡吧。」


 


心底抽扯般止不住痛,隻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都這麼晚了,非去不可麼。」


 


我看著傅鶴安換下外衫朝我走來,俯身蹲在床邊,拉過我的手細細摩挲。


 


「公文出了差錯是急事,我晚點回來陪你,好不好?」


 


我看著這張熟悉的臉。


 


紅潤的嘴唇即便不笑的時候也會微微上揚,在看著我的時候,黑亮的眸子裡總泛著柔光。


 


想到之前他每次出去,都是這樣溫聲細語哄我。


 


我從沒想過,傅鶴安是去到別人身邊。


 


他也是這樣哄著那個年輕姑娘麼?


 


我一時間覺得惡心到胃裡翻湧,皺眉捂住了嘴巴。


 


傅鶴安緊張的就要來替我順氣,我下意識伸手擋住,語氣一如往常的平靜:「你去吧,我沒事。」


 


4


 


傅鶴安走後,我從他換下來的外衫裡摸出鑰匙,很輕易地進去了書房。


 


之前他書房是不設鎖的。


 


但自從他入了翰林以後,說是重要信件太多,還是小心為上,所以落了鎖,我也不曾懷疑過。


 


畢竟我深愛著他,也深信著他。


 


相識十年,他不曾納妾,對我的體貼也未曾消減。


 


我自然不疑有他。


 


書房裡,曾經擺放整齊的書經亂糟糟一團,處處留有另一個人的痕跡。


 


書桌上有很多紙,是朱批的課業。


 


一句娟秀的墨筆之下,就跟著一句蒼勁有力的紅筆。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夫子此句何解?」


 


「漫漫長夜,我亦苦相思。」


 


「一個兔子燈便打發了我去?我喜歡夫人頭上的玉簪,為何不送我?」


 


「金銀玉器粗俗,配不上你的純真無邪,兔子燈是我親手扎的,不喜歡?」


 


「夫子意思是,我比不上夫人端莊。」


 


「你天真爛漫,更得我心。」


 


「我心悅於你。」


 


......


 


我看著紙上娟秀小字寫的名字,林菟,一下失了力氣,滑落坐到地上。


 


林菟,是我帶回來的女弟子。


 


我見她在街上賣絹花,倔強又瘦弱的模樣,一下子讓我想到了幼時的自己。


 


那時林菟面黃肌瘦的快要活不下去,我將她接來府中,命人悉心照顧著。


 


三年前,傅鶴安以男女大防為由讓她搬了出去。


 


之後就開始頻繁出去,原來是將她藏在了書院。


 


乞巧節,傅鶴安送我一枚玉佩便回了書房,原來是為她親手扎兔子燈。


 


兔子燈。


 


林菟。


 


金玉粗俗。


 


呵。


 


我指尖發冷,整個人止不住的發顫。


 


我心疼傅鶴安日日困在書房,忙於政務。


 


所以當他問我要什麼的時候,我總說些尋常物件,怕勞他煩神。


 


「我想要一枚同心佩。」


 


我突然想起。


 


曾經我們一窮二白的時候,也是乞巧節。


 


傅鶴安賣字掙錢回來已到深夜,還是執意要為我作畫。


 


在泛黃的劣質畫紙上,在昏黃搖晃的燭光下。


 


他用磨破的指腹,細細注視著我,細細地描摹我。


 


又像對待珍奇異寶般的,將畫掛在書房。


 


「這樣我便能時時刻刻見著你了。」


 


「南竹,你我同心,修永世之好。」


 


我站起來,在角落積灰的書簍裡翻出那張畫,打開。


 


灰黃的畫紙,生疏的畫技,可為何我的眼中。


 


是那般幸福。


 


5


 


是夜,我早早睡下。


 


淋雨後心中燥熱,但是身子又涼的發抖。


 


半夢半醒之間,暖意從背後慢慢的包圍而來,熟悉的墨香環繞,我竟夢到了從前。


 


噩夢般的從前,我穿著單薄的衣衫,日復一日地做著繡活。


 


我那秀才爹,整日往酒樓妓館跑。


 


花光了錢才回家,一拳又一拳打在我娘身上,罵她做什麼繡活,為什麼不出去賣給他捐個官。


 


又怒氣衝衝的一巴掌將我甩在地上,質問我為什麼不是男子。


 


每當這個時候,傅鶴安都會跑來擋在我面前,將自己寫字一天賺的錢都塞給我爹,再把我拉走。


 


我爹貪得無厭,醉醺醺地衝他喊:「就你家這點錢,還不夠買我的女兒。」


 


他將大袄裹住我,語氣堅決:「她才不是什麼物件。」


 


又轉頭看向我:「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委屈。」


 


這句話,我一直記著。


 


在寒風中,在破舊的袄下,我們的雙手交纏緊握。


 


我們都不是命運的寵兒,隻是傾頹大廈之下頑抗求存的蝼蟻。


 


傅鶴安雙親故去,幾個哥哥為了家產,鬧得你S我活,順帶折辱他。


 


而我生在這樣難堪的家裡,提心吊膽的活著,看不到希望。


 


我十二歲那年,母親病S在了床上。


 


那天深夜,我翻過牆頭,迎著傅鶴安炙熱發燙的目光,跳了下去。


 


這一眼,就是十年。


 


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在了他鄉的路上。


 


兩個破碎的人,在無數個暗不見底的夜,用靈魂對望著。


 


我努力繡花賺錢,他一邊賣字一邊考功名。


 


即使再清貧的日子,傅鶴安還是會盡力給我最好。


 


最普通的米糕上,也要貼上一朵桃花,哄得我開心一笑。


 


後來傅鶴安考取了功名,官做的越來越大,年紀輕輕就成了一方名士。


 


在學堂上嚴謹又刻板,說著君子遠庖廚,下了課後立馬淨手為我做米糕。


 


被弟子發現後,也不反駁。


 


隻是溫聲應著:「給我夫人做,自然是不同的。」


 


眼淚滑落,嘴裡都是苦澀的味道。


 


再睜眼,就看到眼圈發青的傅鶴安一勺勺喂我藥。


 


「南竹,你都燒迷糊了。」


 


夢裡的往事還在眼前,一點點零碎的片段,都是我們深愛的證據。


 


從相知到相守,我們早已是彼此唯一的親人,是血肉連在一起的親密。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心裡隻有我。


 


難道人的心,真的可以掰成兩半麼?


 


6


 


我燒的神志模糊,傅鶴安連夜請來了大夫。


 


這一診脈,發現我已經有孕一月。


 


他高興壞了,又是親自去煎安胎藥,又是吩咐下人將府中礙事的擺件都撤下去。


 


每天除了上朝,也不再去學堂,而是整日守著我。


 


曾經我有多期盼這個孩子,現在就有多難受。


 


心裡頭壓著事,即便養的仔細,人卻日漸消沉下去,日日躺在床榻上不願見人。


 


傅鶴安幹脆撤了我身邊的人,親自照顧我。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了孩子。


 


偏偏在我想要離開的時候。


 


他陪我的時間越久,書童來的就越頻繁。


 


一天夜裡,書童神色糾結來問:「夫子,學堂派人來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看著面色發白的我,他直接推辭:「你回稟一聲,我夫人病重,近日我都不去講學。」


 


書童猶豫著藏住背後的食盒,拿出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這米糕是......」


 


傅鶴安眉心突然一擰,打斷了書童繼續要說的話。


 


「是我為你做的。」


 


他將食盒打開,遞到我面前,避開了我的目光。


 


「南竹,我特意為你做的,要嘗嘗麼?」


 


我挑眉。


 


傅鶴安給我做的米糕都會貼上桃花,四四方方一個。


 


而這食盒裡的米糕,貼的是白色梨花,圓鼓鼓一個。


 


分明出自林菟的手。


 


好似在故意炫耀,又像是暗戳戳的挑釁。


 


炫耀傅鶴安給她的愛如此圓滿,挑釁我這段姻緣終究走向離散。


 


可他隻當我不知道,眼神一如既往的真摯。


 


我緩緩開口:「怎麼和你平常做的不同?」


 


「你懷著身孕沒胃口,我就換了個做法。」


 


我拿起一塊端詳。


 


傅鶴安淺淺掃過我的手,渾身緊繃,似乎在等待審判。


 


我咬了一口。


 


「甜。」


 


口腔瞬間充滿甜膩味。


 


甜,太甜了,甜的我直想吐。


 


這曾為我而做的糕點,如今也可以為別人做,這樣卑劣的感情我不想要了。


 


「我累了,想睡一會。」


 


傅鶴安松了口氣,仔細為我蓋好了被子。


 


實在不想看到他,所以我借口身體疲憊,轉頭閉眼躺在床上。


 


傅鶴安還是沒走,拍著我的背坐了良久,輕聲呢喃:「南竹,安心睡吧。」


 


「我會永遠守著你。」


 


我頭腦清明一動不動,隻等他走掉。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通報聲:「林姑娘來了,說是來看望夫人。」


 


7


 


我感受到床一輕,緊接著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別胡鬧!」


 


輕微的哭聲響起:「我隻是想來看看夫人,還做了教我的米糕呢,你看我手都起了水泡,安郎卻這兇我,哼!」


 


「好好好,我錯了,都怪我。」


 


「別哭了,菟兒,我最近沒時間去看你,你要乖乖的。」


 


「等她胎象穩定下來,我就去陪你,好麼?」


 


「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委屈。」


 


「手哪裡痛?我來吹吹。」


 


傅鶴安的聲音低沉克制,又帶著無邊寵溺。


 


我緊緊握著被褥,淚水止不住的流。


 


原來他隻是照顧我的孩子,考慮著孩子,可我的孩子降生在這樣的家,會幸福麼?


 


林菟的哭聲軟綿,撒嬌的意味更濃:「你說過隻心悅於我,會娶我的,如今卻和她有了孩子。」


 


「你什麼時候同她和離?」


 


「別鬧了,她是我發妻,我一時半會不能同她和離的。」


 


「你隻要知道,我最愛是你,這樣還不夠麼?」


 


「聽話,和我出去。」


 


隨著腳步聲漸遠,房間歸於寧靜。


 


我睜眼下床,眼中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