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陸錦錫喝住了小廝。
在一片混亂中,陸錦錫不得已地答應我:「你要送靈,送就是了。」
8
我在莊子裡待了半個多月。
除了置喪,便是在山野溪流間呆坐。
我已經想不起來,上一回做這樣的事是多少年前了。
甚至連侯府的假山和鯉魚池,我也無暇觀賞。
因為隻要稍闲坐下來,立刻就會有數不清的雜務等著我去收拾。
在年少時遐想的遊徜山水,竟是在給我娘辦喪的間隙中實現的。
Advertisement
可侯府沒有給我喘息的機會。
他們不斷地遣人過來,問我何時回去。
在第四撥人過來時,我有些煩了,便點了頭,上了馬車。
9
聽說我不在的大半個月裡,崔芸曾試著接過管家權,結果不出意外地累暈了過去,而陸錦錫心疼得不行,特地向朝中告假,回來照顧她。
於是,隻好婆母接過來。
可婆母多年不問家宅中事,貿然接管,也是一鍋亂。
難怪都催著我回來。
一回來,婆母就要我去見她。
路上,突然有個粉色的身影攔住了我。
抬頭一看,竟是韻柔。
韻柔絞著手帕,扭捏地問我:「姨娘,你能再給我做一道菱粉糕嗎?」
我盯著這張和我有五六分像的臉龐,平靜地問:「你不是不愛吃了嗎?」
韻柔咬了咬唇,說:「總之,我又想吃了。」
我沒有直接應下:「看我幾時闲下來。」
韻柔露出驚訝的神情,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意外:「你怎麼……」
「好了,我會給你做的。」
韻柔頓時松了一口氣。
沒想到,宅子裡等著我的人可不少。
韻柔剛走,陸錦兆便拿著詩本,在我經過的道上轉來轉去。
貌似在讀書,眼神卻是飄忽不定的。
見我沒理他,他終於憋出一句:「姨娘這次怎麼走了這麼久?」
「服喪是大事,」我頓了頓,停下腳步,看著陸錦兆說,「我回來的時候,在路上看見朝廷頒了新規,說是即將開辦女子官塾,若是資質好的,就可以被選去,日後還能參加宮裡的進舉考試,這是真的嗎?」
陸錦兆:「是。」
「二哥兒,你有空也教教韻柔詩書吧,她幼時是愛讀書的,隻是近幾年疏懶了。」
這話說出口時,連我自己也有些意外。
韻柔……唉,到底是自己生下的。
總不能說不管就不管了。
陸錦兆點了頭:「若是她願意,我沒什麼好推脫的。」
10
到婆母的院子時,我沒有讓人通報,徑自走過去。
可是,我正要推門時,卻聽到了裡頭傳來的少女嗓音。
韻柔似在撒嬌又似在邀功:「祖母,而按照您的吩咐,去向姨娘示好啦。」
婆母說:「乖孩子,這樣就對了。崔氏到底對你有情,你不能不依著她些。省得哪日她心一狠,就不顧這後宅裡的事了。」
「好,我知道了祖母。」
祖孫說的話,我安安靜靜地聽完了。
11
韻柔被領去偏廳吃點心,我才進去。
婆母一改冷淡,臉色和善地喚我坐下,又叫嬤嬤取來玉镯給我戴上:「你打扮得太素了些,既是官家女眷,就倒不必太過節儉。」
我垂下眼簾,盯著這玉镯,道:「宅務繁忙,戴這些易磕磕碰碰——」
還未說完,婆母就打斷了我:「這有什麼的,磕碰了便換新的。」
「不,」我搖了搖頭,「我打算卸下管家權。」
婆母臉色發白:「你說什麼?」
「我剛說,以後我就不管家了。」
婆母手中的佛串一緊:「你這說的是什麼胡話?讓你管家,是放心你。還是說,府裡有誰不服你管了?」
我還未作答,便看見即將要踏進來的陸錦錫也滯住了身形。
陸錦錫正好聽到我的話,神情亦變得僵硬。
他不顧婆母的叫喚,直接把我拉回了我的小院裡。
「雁娘,你究竟要做什麼?」陸錦錫沉著臉問我。
「我說第三回了,我要卸下管家權。」
「我知道,所以我才問你為何要胡鬧?」
我極力克制住聲音裡的哭腔,正經地對他說:「我隻是不再管家,又不是要S人放火,怎麼就叫胡鬧了。」
陸錦錫一怔,似是決定讓步:「你若收回今日的話,我同你姐姐商量,讓韻柔回來。」
明明是我期盼了四年的承諾,可在真正聽到的那一刻,我心裡依舊是涼的,我對他說:「讓韻柔回來又有什麼用呢?」
韻柔與我已經離了心,強行要她回來,這宅子裡又得多一個厭惡我至極的人了。
陸錦錫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不要女兒了?」
「她若有心,便多過來看看我,可即便她來了,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陸錦錫看起來失望至極,一字也不願多說,便轉身離去。
因心氣大動,我剛回到房裡,身旁的褥子驟地染上了一口血。
小則嚇得摔了手上的藥碗,連忙奔出去找來大夫。
12
大夫的臉色愈發沉重時,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
可他接下來說的話依舊讓我震驚無比——
「姨娘這是有身孕了。」
我心頭一抖。
可大夫還說:「本是喜事,可你這樣虛弱,是撐不住孕育的辛苦的,若執意產子,到時怕連性命也保不住。」
大夫走了之後,我在床上怔坐了許久。
最後,我讓小則去幫我抓藥。
這胎兒,跟我沒有緣分。
如今的我,根本說服不了自己,去耗上性命為陸錦錫生下一個孩子。
我更想活下去。
如今卸了管家權,我便有闲暇出去看看風光了。
更要好好活著了。
小則取藥回來時,猶豫地問我:「要不要告訴侯爺?」
我攔了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況,陸錦錫即使知道我身子的真實情況,大概也還是會讓我拼S生下他的子嗣的。
不如瞞著。
免得又鬧得雞飛狗跳。
而且陸錦錫剛和我吵完架,他這陣子都不會踏進來同我溫存的。
13
可我沒想到,我下身在流血時,門口會傳來陸錦錫的聲音。
「雁娘,我想過了,此番抬你作平妻就好——」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看見了那些血跡。
陸錦錫眼神一直,接著便衝了過來。
他已經是人父,對婦人的事自然不會一概不知,立即便反應過來:「是小產了?又是何時有的身孕?」
「是有了,」我說,「可我喝了藥,如今沒了。」
陸錦錫扶在我肩膀上的手緊繃了一下,然後慢慢松開,冰冷的笑容在他臉上浮了起來:「你都自作主張到這地步了。」
小則急促地辯解:「侯爺,姨娘這樣做,是因為她——」
「你先出去,把門關上。」我打斷了小則。
小則很無奈地退出去:「好。」
門合上時,陸錦錫走到桌邊,緩緩坐下後,用審問的語氣說:「為何要這樣做?」
我幽幽地看著他,說:「我也要問你,倘若生下來,她能在我身邊留多久?」
「從前讓韻柔養在嫡母膝下,是為了她好,如今我既說你要抬你作平妻,自然是你要養多久便多久,可你非要如此偏激。」
「平妻?」我竟笑了笑,「若我真和姐姐平起平坐,你日裡頭給她送去的那些珍稀的藥材你,也肯贈我一半嗎?」
陸錦錫慍怒道:「你為何總和崔芸過不去?她是你姐姐!」
「是她和我過不去!」喊出來時,我嗓子都啞了,「是她為了穩固地位,將我送到你床上,信不信隨你。」
當年,我就是喝了崔芸送來的東西,才會失去意識。
等我在陸錦錫懷裡醒過來時,我便明白,崔芸這是想將侯府後宅緊攥在崔家女手裡。
她知道自己從小就是個藥罐子,嫁進侯府之後,是很難握住管家權的。
於是便利用了我。
可她又怕陸錦錫的心被我勾走,於是設下局,讓陸錦錫以為自己被我算計,這樣,即使我侍奉他多年,他也依舊沒用正眼瞧過我。
可憑我的一句話,陸錦錫根本不會聽進去:「你不許汙蔑崔芸,我也斷然不會信你。」
我心徹底灰了。
果然,連我娘都不信的事,陸錦錫怎麼會信。
我開口時,激了陸錦錫:「今日的事沒什麼可說的,我就是不想懷你的孩子,所以我擅自喝了藥。」
陸錦錫眼睛紅了,臉上卻依舊是冷笑連連:「崔氏,你能狠心對一個胎兒下手,看來我當日送走韻柔,真真是為了她好,你是不配的。」
他站起來,緩緩地走出去,臨了說:「養好身子之後,你去陸家祠堂待上幾天,好好懺悔你的過錯。」
14
小產後的第七日,我就進了祠堂。
小則悄悄地跟我說:「侯爺整整兩日都不在家,咱們做做樣子就行了。」
「是在做樣子,」我扯過松軟的蒲團坐下,「但也要做上一兩日的,府裡盯著我的眼睛太多了。」
小則嘆了口氣:「也是,大家都知道侯爺這回是動了大怒。聽說老夫人也發了火,不過被芸夫人勸住了。」
崔芸會勸的。
她樂得看到這局面。
我不好再有子嗣了,畢竟陸錦錫若不是被激怒,眼見著我就要當上平妻了。
小則繼續說:「老夫人消氣之後,還問了姨娘你何時能開始管家。」
「還是照老樣子,說我身子不適,拒了。」
小則說了句好,便離了祠堂。
沒多久,外頭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
我猜,今天的飯菜會送得晚些。
我沒想到,韻柔會來。
可我轉念就明白了。
之前婆母讓韻柔籠絡著點我,免得我撂擔子,如今我真撂了,韻柔自然又派上了用場。
我知道韻柔身上這股別扭勁是哪裡來的了。
她想和我裝得親近,但始終裝不像。
畢竟她說完「姨娘,我給你帶了些吃食,都是你喜歡的」的時候,那神態有些像在背詞。
「我不餓。」
韻柔皺了皺眉,然後說:「等爹爹回來,我會求他放姨娘出去的。」
「你不用摻和大人的事,」我頓了頓,忍不住抬起手幫她捋起散落在鬢邊的碎發,然後指尖在她的臉頰處停留一會,才繼續說,「近來二哥兒有教你念書嗎?」
「他是說要教,可我懶得學。」
「為何?是他教得不好嗎?」
韻柔扁著嘴說:「學那些東西又沒用。」
「怎麼沒用了,朝廷新近興起了女學這股風,你若能被選去官塾,日後也多條路可走。」
「我不要,」韻柔果決地說,「我要同母親一樣,像她一樣嫁入高門,安心做個享盡尊榮的主母娘子。」
我心頭一顫:「韻柔,陸家的主母娘子過得好,是因為你父親的憐惜,可你如何能保證同樣有人這樣待你?」
「母親說了,以家裡的門第,還有我嫡長女的身份在,做個權貴的正妻有什麼難的,若說有難處,那便難在如何長久地留住主家的心。」
我不知道崔芸是如何教她的,我隻知道眼前的韻柔……我親生的孩子,已經變得無比陌生,陌生到令我心口作痛,如萬蟻噬咬,又苦於撕不開口子,好把它們趕出來。
「韻柔,絕沒有這樣簡單。」
韻柔露出不滿的神情,看我的眼神甚至有些蔑視:「你久在妾位,哪裡知道當主母娘子的好處。」
我是當妾當久了。
可正因為這樣,我才更知道後宅裡的那些陰私事,尤其京中高門,沒幾戶是幹幹淨淨的。
心頭的痛楚開始蔓延到全身,我已經到了吃藥的時辰,可我顧不上了,緊抓著韻柔說:「我沒有攔著你嫁高門,我隻是想你去探探別的路,或許另有一番天地,日後碰壁時,也可扭頭重來……」
「夠了!」韻柔捂住耳朵,氣急道,「何時輪到一個妾室來對我指手畫腳,還請姨娘自重。」
空曠的祠堂裡,韻柔的聲音格外刺耳。
兩行清淚淌下來時,我明明是哭著的,可突然笑了出來,笑得肩膀發顫。
我揚起手掌,想要落到她的臉上。
我是真要打她,打狠些打疼些。
可急促地趕過來的陸錦兆攔住了我,他震驚地問:「姨娘為何要打韻柔,這是你的女兒。」
她是我的女兒嗎?
這竟是我的女兒。
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雙手支撐著蒲團,緩緩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祠堂。
小則剛好捧著藥過來:「姨娘,到喝藥的時候了。」
可她看見哭哭笑笑的我時,連藥也顧不上了,撐起放在牆角的傘便朝我追過來,著急地喊道:「姨娘,正下著雨,你別出去了,你可淋不得雨……」
連陸錦兆的聲音也緊隨著:「姨娘,是我剛剛說的話惹你不快了嗎?可我確實不知你為何要和韻柔鬧成這樣。」
是誰惹了我不快呢。
我也好想打起精神來好好計較著,這樣證明我還能有些生機。
可我現在好累好累,腦子轉不動絲毫。
我記得明明是有根弦在苦苦支撐自己的。
可就在剛剛,在我最毫無防備的時候,那根弦化成了灰燼。
雨幕下,我隻字也聽不進去了,唯剩下啪嗒作響的聲音反復回蕩著。
雨滴一點點地滲入耳朵,後來,連雨聲也聽不見了。
湿衣沉重,身上卻驟然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