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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這留著給你兒子喝吧,我們家不稀罕!」


然後砰一聲關上防盜門。


 


媽媽看著緊閉的大門,眼神憂鬱。


 


19


 


這天晚上我起夜,就看見書房有微弱的燈光。


 


我當家裡進賊了,貓腰摸過去一看,居然是我媽。


 


她打著手機手電筒,在櫃子裡翻找。


 


我立刻心生警覺:「媽,大半夜的您在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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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駭了一跳,手機差點摔在地上。


 


「您不會在找房本吧?真想買房子湊錢給大姨夫?」


 


「那不能,那不能。」媽媽苦笑一下,「我就是找找你外婆留的金镯子,可能能換點錢。」


 


我就知道她又要補貼大姨一家。


 


「那是您的嫁妝,也是外婆走前指明留給我的念想。」我語氣堅定,「可不能賣了。」


 


媽媽嘆氣:「這不是沒有辦法。你大姨和表弟都躺在醫院裡,咱得花錢買命。」


 


「她當初執意要生孩子,就應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怎麼說她也是你大姨!」


 


我不屑:「她還是大姨夫的老婆呢!大姨夫自己不賣房賣車救老婆兒子,憑什麼要你賣嫁妝救濟她!」


 


「你不懂,這是我欠她的。」媽媽搖搖頭。


 


我聽夠了這句話。


 


「那是你欠她的,不是我欠她,更不是我們家欠她的!金镯子我不會給你,更不會賣掉!」


 


我摔門進了房間。


 


然後在無聲的暗夜裡,聽見媽媽一聲幽幽地嘆息。


 


20


 


大姨在 ICU 裡住了七天。


 


大姨夫就在外邊看著賬單愁眉不展。


 


第七天我和媽媽進去探視時,恰巧大姨醒了。


 


她插著管看著我媽流淚,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抬起手指,輕輕碰了碰我媽的手。


 


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天晚上,大姨S於多器官衰竭導致的並發症。


 


沒過幾個小時,她拼了命生下來的兒子也S於心衰。


 


小姨說:「這是上趕著找他媽去呀。」


 


大姨直至S前都沒抱過孩子一次。


 


甚至連唯一見的一面,也是通過大姨夫的手機視頻。


 


大姨夫不可能接大姨和孩子回家。


 


他說花了那麼多錢,結果人財兩空。


 


他要抬著棺材告縣醫院草菅人命,要告到市裡去,告到省裡去。


 


舅舅和小姨當他瘋了,連夜把大姨和孩子拉回鄉下。


 


縣裡的墓地要花錢,拉回老家山上一埋倒省事。


 


出殯那天,我媽哭得幾乎要昏過去。


 


我看她那樣子,心裡一點高興不起來。


 


上一世,我和媽媽的善良給了大姨一家傷害我們家的機會。


 


這一世,我選擇了袖手旁觀,看著大姨一家自食惡果。


 


我安慰媽媽:「大姨是在昏迷中走的,沒有太多痛苦。」


 


我媽扒著棺材哭:「荷姐啊,我欠你的,這輩子還不上了。」


 


21


 


我媽叫趙順玲,小姨叫趙順香,舅舅叫趙順勇。


 


而大姨叫趙河生。


 


外婆在河邊撿到她的時候,她才兩個多月大。


 


那時候村裡扔女嬰也不少見。


 


要不是剛巧外婆路過,大姨就和那些女嬰一樣默默地出生。


 


然後,悄悄地S在某個清晨。


 


那時候外公和外婆結婚多年卻還沒有孩子。


 


大姨就成了趙家長女。


 


外公給大姨取名「河生」,還認了那條大河當幹娘。


 


撿到大姨不到一年,外婆便生下了我媽。


 


村裡說,外婆沒有子女緣,而大姨有手足緣。


 


我媽是大姨帶來的孩子。


 


外婆因此對大姨挺好。


 


直到小姨出生那年,大姨心髒病發作。


 


那時村裡的赤腳醫生說沒救了,要準備後事。


 


外婆那時又生了女兒,開始責怪起大姨隻帶妹,不帶弟弟來。


 


既然如此,也沒必要大費周章地治病。


 


還是外公舍不得,把大姨抱到縣裡做了手術,這才救了回來。


 


但大姨這一病,幾乎掏空了家底。


 


直到大姨和媽媽上了小學都沒緩過來。


 


那時候還沒有九年義務教育,上小學也是要花一筆錢的。


 


大姨和媽媽同年上學。


 


媽媽說她小時候貪玩,不好好念書。


 


大姨倒是愛學習,天天回家做算術題。


 


上到三年級的時候,大姨是全校優秀學生代表,而媽媽連小考都很難及格。


 


就在那年,外婆生了舅舅,家裡又添了一筆花銷。


 


外公出去做活出了意外,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


 


家裡就靠剛生完孩子的外婆種地種菜過活,再也沒法支撐兩個孩子的學費了。


 


尤其還是兩個女孩。


 


何況外婆出去幹活,家裡還得有人帶小姨和舅舅。


 


於是,九歲的大姨輟學了。


 


她和外婆說她不喜歡念書。


 


之前愛念書是做樣子給大人看。


 


她巴不得回家帶弟弟妹妹。


 


但媽媽知道,大姨說謊。


 


外公外婆也知道,但他們不說。


 


後來外婆和媽媽說:「一個撿來的娃娃,給治病花光了家底,算對得起了罷?女娃嘛,也沒必要都念書。咱家有你一個中專生就行了。」


 


22


 


大姨帶了七年孩子。


 


舅舅上小學時,大姨十六歲。


 


那時的大姨是村裡一枝花。


 


她進了城裡的罐頭廠做工。


 


那時候正好是夏天,工廠旁的池塘裡開滿了荷花。


 


她說荷花好看,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趙荷。


 


順便和村裡一同去打工的小伙子談起了戀愛。


 


這一去就是一年。


 


一年後的除夕夜,大姨回家了。


 


後來我媽說,她這輩子沒這麼激動又震驚過。


 


激動的是大姨總算回家了。


 


震驚的是,大姨挺著大肚子回家了。


 


那年元宵節,大姨生了個女兒。


 


外婆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珍珍。


 


外公和外婆上那家去鬧。


 


同村的小伙子卻說這孩子不是他的種。


 


那時候沒有親子鑑定。


 


外婆問大姨,大姨什麼也不肯說。


 


沒辦法,隻好養著女娃。


 


可大姨出了月子,又消失了。


 


23


 


媽媽說再見到大姨時,珍珍已經五歲了。


 


那也是一個除夕夜,大姨打扮得花枝招展,風風光光地回了家。


 


她給每一個人都帶了禮物,包括她沒管過一天的女兒珍珍。


 


珍珍嚇得大哭,直往外婆懷裡躲。


 


大姨給了外公外婆一筆錢,說是感謝這些年照顧珍珍。


 


我媽細細問她,大姨才說嫁了個小廠長。


 


那小廠長有錢有權,人又老實。


 


就是早前小兒麻痺症落下點殘疾,腳有些坡。


 


珍珍不願意離開老家。


 


大姨說:「媽帶你過好日子去。」


 


一把將哭鬧的珍珍塞進了進鎮的大巴。


 


24


 


珍珍確實和大姨過了幾年好日子。


 


她會念書, 次次都考第一名。


 


那時的大姨夫待她如己出,連說話都輕聲細語。


 


因此,大姨也放心地夜夜去打麻將。


 


哪怕輸得精光,大姨夫也從不和她紅臉。


 


那或許是大姨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後來珍珍姐和我說,那也是她最懷念的日子。


 


隻是當時, 她和大姨都對這平淡的生活不以為然。


 


25


 


意外還是不期而至。


 


大姨夫在勘察新廠的路上出了車禍,命懸一線。


 


一天的醫療費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那時我媽恰好借住在大姨家。


 


大姨讓她晚上送錢來鎮醫院。


 


那是姨夫的救命錢。


 


可我媽弄丟了。


 


她在去醫院的路上被兩個小混混盯上。


 


小混混本來想劫色。


 


我媽當時太害怕,以為他們求財, 丟下錢就跑了。


 


後來因為缺錢,大姨夫不治身亡。


 


大姨成了寡婦。


 


26


 


大姨夫去世以後,家裡的經濟來源斷了。


 


大姨賣掉工廠,得了一大筆錢。


 


可很快被狐朋狗友們騙個精光。


 


她把珍珍送回老家, 又出來打工。


 


有一年她和我媽打電話,說她幹活的工地上包工頭對她很好。


 


沒過多久又說, 包工頭有老婆了,她不幹那缺德的事。


 


包工頭被大姨拒絕也沒有生氣。


 


反而帶著她去飯局,見他的小老板們。


 


一次給五百塊錢。


 


那時候大姨 28 歲,既留有少女的純真, 又開始有少婦的風韻。


 


我媽說:「荷姐, 你這錢咋這麼好賺?」


 


大姨就笑笑不說話。


 


她賺的錢一半給自己打麻將,一半給珍珍念書。


 


後來大姨年紀大了,局越來越少, 小老板們也越來越摳。


 


大姨沒辦法, 隻能又去工地上給人做飯。


 


偶爾也走走老路。


 


雖然工人給的錢少, 總能補貼點家用。


 


27


 


珍珍基本由我外公外婆帶大。


 


她會讀書。


 


一路從重點中學念到了名牌大學。


 


後來大姨資助她去國外念研究生, 就此定了居。


 


我媽一度很羨慕珍珍有出息。


 


大姨提起女兒時常常十分驕傲,但也有一分落寞。


 


後來大姨年紀大了, 親戚給介紹了一個喪偶的生意人。


 


就是我的現任大姨夫周國敬。


 


他倆要結婚,珍珍並不同意。


 


她說大姨上趕著伺候老男人, 還說大姨夫娶大姨就為了傳宗接代。


 


大姨說:「媽今年都快五十了, 他要生娃娃不得找年輕的小姑娘。」


 


「那也得他找得著!」


 


自此之後, 珍珍姐和大姨的通話從一年兩次,變成了兩年一次。


 


她和我說,蠢人不配她浪費時間。


 


28


 


辦完大姨的葬禮, 我終於聯系上在國外的表姐珍珍。


 


她聽聞母親過世的消息異常平靜。


 


「從她要嫁給周國敬生兒子那天起,我們就斷絕關系了。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不愛惜自己的人也不會被別人愛惜。」


 


我說珍珍姐,你要不回來看看?


 


上一世,我媽也是這樣憂心忡忡。


 


「我媽」「你不要道德綁架。」表姐一口拒絕了我。


 


「如今這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說:「珍珍姐, 幸運的人才有選擇。」


 


29


 


大姨走的這年年底,周家老太太也去世了。


 


再次見到大姨夫,他頹廢又憔悴。


 


徹徹底底淪為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就要過年了, 街上冷冷清清。


 


他靠著店門口喝得爛醉, 舉著酒瓶子問我爸:「你說我想要兒子有啥錯?在外頭拼了一輩子, 誰甘心把這錢留給外姓人?」


 


我爸冷笑,轉頭就走。


 


大姨夫可能一輩子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這是他的悲哀。


 


我向他道了別,快步追上爸爸。


 


媽媽還在家等著我們吃年夜飯。


 


我離開的時候, 看見深冬的雪花落下來,紛紛揚揚,很快覆滿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