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媽媽嚴肅的臉也消沉著,她從來寡言,此刻也沒多說。
她拿出一個小包袱,全是些藥瓶:「奴也不懂醫,隻是從主君書房看到這些,夫人去了蜀地找大夫看看,可否有一樣能治嗓子。若不能,悄悄寫信於奴,奴再想辦法。」
我垂著頭,看著這些東西,眼眶微熱。
夜已深,送我離開的馬車已停在角門。二人問我要不要等張令。他還在東院。
我搖頭。有些人,多看一眼都會做噩夢。
車輪骨碌碌碾壓深秋一地灰白月光,我登上馬車,沒有一絲留戀,往蜀中去了。
13
蜀中叛亂緊急,蕭緣何接到命令便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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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換妻頂替」一事,他似乎全憑張令做主,接到我時,他也沒有什麼話。
直到快要從襄陽入蜀時,他忽然下馬,進了我的馬車。
他言簡意赅,遞來一包藥:「此藥能解你啞毒,你本無辜,不必入蜀替人受過。」
我有些無措。
本來此行,我最擔心的,便是他。畢竟我知道他身上中毒的秘密,又被張令利用奪了他的妻。
我想了很多,他可能會遷怒我,厭惡我,甚至看不順眼了結我。
唯一沒想到,他會幫我。
他見我沒動,道:「放心,沒毒。」說著拿了其中一粒藥丸自己吞了下去。
他坦蕩道:「我幫你,就是看不慣。」
所以他求著陛下要攜妻入蜀:「那二人自然會入套,把你送來。」
提起董知微,他諷刺扯了扯唇,隨意掀過。然後告訴我:「待天明,我的人便會帶你走。」
說罷,他垂手落下車簾,跳下車,淡笑:「日後睜大眼睛,可別再找錯了郎君。」
車內,暗光浮動,我盯著那解藥,閉眼,往口中送。賭一把。
誰料,半夜猛然一場大雨,雷聲將我驚醒,車外卻有人壓著嗓子急聲喚我。
「夫人,主子病發了,請您快去看看!」
蕭緣何身邊的裨將都沒有見過董知微,身邊隨侍的婢女也重新換了一批,自然把我當作了蕭緣何的夫人。
我下意識出聲,音色低啞,卻也真真實實地是好了。
大抵蕭緣何的怪病不能被人所知,外頭裨將撐著傘,驅散了婢女,滿臉著急扶我下車。
裨將信任我,邊走邊道:「自從上次不知主子著了誰的道,被人下藥激發了舊病,便時不時來這麼一遭,從前法子都治不了,隻能硬捱。今晚挺過去便罷,隻怕若不行,會動亂軍心。」
我聽了,一頭亂麻,六神無主進了蕭緣何的馬車。
還沒看清人影,一隻冰冷刺骨的手忽然把我拖了過去。
14
一如上次,蕭緣何當真毒中得不輕,看得出已在竭力忍耐,渾身卻還是忍不住發抖。
我看著他被折磨得鬢發皆湿,唇角咬得血肉模糊,輕輕皺起眉。
依裨將之前所言,蕭緣何這病很小的時候便有了。
到底是什麼人,能絕情至此,給孩子下這樣陰損的毒藥。
眼見他手背、腕間皆是咬痕,血淋淋一片,都快沒處下口了。想著他不計前嫌幫我的份上,我狠了狠心,靠近他,把手腕伸過去。
「忍不住就咬我吧。」
蕭緣何睜眼,目光虛弱,我懷疑他連我是人是狗都沒分清,一點也不客氣,說咬就咬,俯首便是一口。
我痛得險些沒跳起來,咬牙忍住,任由他靠在我懷裡,沒有躲。
過了一會兒,國公爺的尊口終於「移駕」,我一看,血都給我咬出來了。他反而愣愣地盯著我的手。
我暗暗嘶氣正想抽回手,不料下一刻,他低下頭,我慢慢瞪大眼。
見他十分輕柔溫馴地,一點點舔去了我指間的血跡。
喃喃低哄:「不疼了,不疼了。」
不知是哄他自己,還是哄我。
漸漸,東方既白,雨後曙光鋪灑進車簾,照在我和蕭緣何相靠的身上。
他還在昏迷,緊緊握著我的手。
車外,裨將為難上前小聲問我:「夫人,主子之前吩咐的,您現在就走嗎?」
我垂眸,看著蕭緣何睡夢中依然眼皮不安輕顫,如同稚童。
不知為何,我總從他身上看到兒時自己的影子,也是病中,想求一個父母的擁抱,卻求之不得,唯有自忍。
風吹雨打間,車簾飄忽。
「算了。」
林風似嘆息,深深。
我斂眸:「不走了。」
裨將很是松了一口氣,高興道:「太好了,隻有夫人陪著主子,屬下才放心啊。」
如此,隊伍繼續行進,蕭緣何清醒過來時,已經走過了襄陽。
他有些訝異看著窗邊的我,啞聲問:「為什麼不走?」
我轉頭,平靜道:「你幫了我。」
何況,我還能去哪兒呢。回臨川,父母一定容不下。京城,更不能。
蜀中雖亂,卻如老管事所言,柳暗花明也未可知。
15
蕭緣何的軍入了蜀,一改之前董將軍的作風。對大多茶民起義軍,以招撫為主,非匪盜兇惡之徒,不動幹戈。進了城,秋毫不犯,所謂蕭府隻是官衙後面的破舊院子。
稍遇大雨,屋檐便漏如篩,滴滴答答響一整晚。
蕭緣何忙著平亂,隨軍在崎嶇山水中日夜艱行,很少見他人影。有幾次蕭緣何回來幫忙修了,不久落雨便又漏了。
有一日,我實在被吵得睡不著,索性自己撸起袖子,搭著梯子爬上屋檐。
這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腳下發軟的同時,也生起一點新奇。
攀而上,深吸一口清冷水氣,見蜀中青山起伏,黛墨般漸漸洇淡,浮光湿而溫柔,淅淅瀝瀝,宛如一幅絕好的千裡河山圖,不覺眉眼怔然,看得痴了。
仿佛兜兜轉轉,千辛歷盡,終於尋得一處心安落腳之處。
哪怕還是頂著別人的身份,住著別人的屋子。但此一刻的心境,卻全然不同了。好像從內宅四牆裡跳出來,掙脫了父家,掙脫了夫家。
無人知道我是誰。我便可以成為任何人。
檐下忽而一道輕笑:「屋頂的雨淋著比屋內涼快嗎?」
我低頭,看到蕭緣何戴著鬥笠,大半月在外風雨磨礪,蓄了短須,臉頰細細一道新鮮血疤,更顯輪廓凌厲。
我對他一笑。
他上前,一手撐著梯子,一手伸出堅實臂膀讓我扶著下來。
很奇怪,在這裡,我也不怕他了。
好像千山屏障隔絕了京城的是是非非、階層權勢,我與蕭緣何隻是一對尋常夫妻。
周圍的街坊不因我「董家女」的身份而遷怒仇視我,叛亂漸平後,在這些樸實百姓眼裡,我不過一個寡言少語的弱女子,跟隨夫君而來,沒有富家小姐脾氣,經常請教他們如何栽種蔬菜瓜果,天冷了,她們也教我腌制新宰的豬肉,以備年節時食用。
蕭緣何看向檐下掛著的肉,感嘆:「士別三日,你連這個都會了。」
我笑,故作得意道:「不比插花點茶容易。」
蕭緣何微笑,靜看了我半晌,道:「在這裡的你,也比京城要自在。」
我一愣。
他說,從前在京城赴宴時,他看到張令身邊的我,總記不清我的模樣。因為我總是低頭,藏在張令身後,像個沒有名姓的影子。
臨川謝家女,一直被傳名為貴女翹楚。高嫁京城,反而愈發黯淡,如名字裡的二字「藏珠」,再無風採了。
我垂頭,低笑一聲:「大抵我本就是凡土蓬草,卻假充珠玉,所以注定不能在京城這樣的富貴地扎根,隻有流放到山野中方才找到自在。」
蕭緣何卻搖頭,他進屋摘下鬥笠:「璞玉本自山中成。」
他抬眼,雙眸深沉:「不必妄自菲薄。女子本不易,你走到這一步,已經很堅強了。」
我怔怔望著他,輕眨眼睫,微微笑,點頭。珠玉也好,蓬草也好,都是我。隻要我沒有一刻放棄自己,就無人能有權力放逐我。
晦暗雨雷中,我看著這個與我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男人,驀然心生一絲親近。
這一刻,我想真正認識他。
於是,我邁出一步,問:「那國公爺呢,你為何也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斟茶的手一頓,有些錯愕望過來,大概無人敢如此探究。
但他沒有生氣,搖頭失笑,輕描淡寫。
「我和你,一樣。」
無非一個嫁錯了夫,一個娶錯了婦。
16
蕭緣何娶董知微的原因很簡單。
亡母所選。
「我母親與世間大多母親不一樣。」
蕭緣何如今提起亡母,已經能平穩掀開那道舊年傷疤了。
母愛子,濃如血。可蕭母不同,她恨自己的兒子。
她本是北地人,已有郎君。卻被蕭父看中,打S了她丈夫,強娶她回中原。蕭母性子烈,新婚夜便拿刀戳進蕭父心口。二人結為冤侶,數年遍體鱗傷,蕭父也不肯放手。
直到蕭緣何出生,蕭父以為她總能有所寄託,不料孩子出生沒多久,蕭母便想毒S自己的親兒子。
孽種。她如此稱呼兒子。
昔年的弑夫仇恨從未減淡,她永遠是北地驕傲的鷹,不會被王侯的金籠馴服。
蕭父自此帶著蕭緣何東徵西戰,熬到兒子成年那日,鬱鬱而終。
後來,一直閉門念佛的蕭母,身染重病,自覺時日不多,便傳信給兒子,說為他操持一樁很好的婚事。
「她祝我夫妻美滿,白首同心。我以為這是母親對我最後一絲慈念。
「我想,我一定會好好待我的妻,我要和她兩情相悅,再不重蹈父母的覆轍。」
蕭緣何望著窗外瓢潑吹拂的最後一場秋雨,唇角牽出一絲悲哀。
「可當我滿懷期望回到京城,掀開蓋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和母親一樣哭泣的臉。
「我這才知道,母親的話,不是祝願,是詛咒。」
蕭緣何不願逼一個心有他人的女子與她成婚。可那時,張家也在議婚了。董父好不容易攀上蕭家門檻,怎肯放手。董知微沒有了後路。
「於是我也和我父親一樣了。」蕭緣何攤開手,輕輕屈指。
將自己流放到北地的蕭蕭S伐中,一直逃避,一直無家可歸。
爐中火,紅彤彤煮沸一壺熱茶,寥寥白煙。
我緩聲道:「你不一樣。」
蕭緣何掀眸挑眉。
「隻要問心無愧,便可以有重來的底氣,」我笑,堅定道,「你一定會找到一個心上人,彼此珍重,白首同心。」
隔著熱騰騰的茶香,這樣尋常的一隅烏瓦下,蕭緣何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侯,我們的心在此刻平等,隻為一句「有家可歸」的世俗期盼。
他垂眸噙笑,抬指擎杯,朝我一敬。
「那就,承夫人吉言了。」
17
就在蜀中風波漸平的時候,千山之外的張府卻鬧得人仰馬翻。
這是張令始料未及的。
丟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謝藏珠,換回一個他少年時就認定的妻。他以為他的人生至此便回到正軌。
他贏了,不是嗎。
堂堂定國公中了他的計,被迫離開權力中心,遠赴蜀中。他搶回董知微,他的「勝利品」。
可他的周圍,卻在謝藏珠離開的那一日起,走向S氣沉沉。
先是府裡的下人,聽說「謝藏珠」因病關在東院,廟裡求來祈福的紅繩掛滿了整片梅林,再膽小的婢女,也忍不住向他問:「主君,夫人好些了嗎?」
連張母也親自到東院,急道:「不管什麼病,讓我瞧瞧也心安啊。」
張令覺得可笑。心想,謝藏珠的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好,個個都把她當寶貝了。
幾日後,他想著沒必要對母親隱瞞,便讓董知微拜見了張母。
孰料張母得知真相,氣急攻心,捶胸頓足,指著張令連連嘆氣:「你、你……你荒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