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看去。
夏槐川坐在沙發上,雙手交疊,指骨緊扣。
眉眼陰鸷地鎖住我。
我系上扣子,自嘲笑笑:
「怎麼,督軍還要我親自送上祝福?」
「……我知曉你不痛快,但得忍著。」
說著,夏槐川起身走到我身後。
他貼得很近,近到我能嗅到酒氣,混著沈初梨慣用的脂粉香。
指腹的槍繭劃過我脖頸,極富掌控欲地摩挲著。
Advertisement
「宋令恩S了,你今後不再是宋家大小姐,隻是我夏槐川的妾。
「你乖乖的,別對初梨動什麼歪心思。
「我保你依舊能享盡榮華富貴。」
說這話時,他手掌下移。
手臂、腰側、臀線……
將一個冰涼的物件套上了我的無名指。
接著,青筋凸起的手臂緊緊攬住我腰身。
貼著我耳邊沉聲道:
「宋溫玉,別再耍這些小性子,故意弄丟戒指、為難初梨。
「沒用的,我的妻子,隻能是初梨。」
我抬起手,看見熟悉的銀戒。
有些詫異和好笑。
我從前太遷就他,以至於到現在,他竟然還以為,我仍舊求著他回心。
「妾身明白。」
這話不知哪裡惹惱了他。
夏槐川突然抱著我腰,扔到床上。
膝蓋頂入分開雙腿,俯身壓下來:
我被摔得腦子發蒙,眼角溢出淚水。
「你瘋了嗎!」
他沒說話,粗喘著。
像是竭力克制什麼。
向後梳起的頭發垂落幾絲。
雙眼猩紅,像被囚禁的困獸。
可是夏槐川。
明日迎娶嬌妻,此生功成名就。
還有什麼能困住你呢?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突然,門被扣了三聲。
怯生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督軍……太太找不見您,急著等您回去。」
夏槐川渾身一僵。
撐著手臂起身。
眼神一寸寸變為我熟悉的冰冷。
踏出門檻前,他頭也不回,冷不丁地吩咐:
「明天一整天,你乖乖待在屋裡,別出現在宴會上。」
我沉默著,沒有回他。
12
大婚當日。
離去時,我挽著低髻,一襲素白旗袍。
竟出奇地輕松。
轎子外,路人議論:
「督軍對新夫人寵得厲害,紅綢從督軍府鋪到法租界,比迎宋家大小姐氣派多了!」
確實有排面。
光迎賓的轎車就備了一百輛。
紅毯旁的鳶尾花都是從法國航運過來。
不像我們的婚禮。
他忙於軍務,連面也很少見。
……
日落時分,終於到了港口。
我隨人群登上輪船,扶舷回望。
曉玥問:「小姐是舍不得?」
我隻是笑了笑說:「風景很美。」
日暮西沉,整座城市氤氲在金色霧氣中。
不像黃昏,倒像初晨。
……
婚禮現場,賓客滿座。
年少的戀人穿著婚紗,為夏槐川整理軍裝領口。
滿頭珠寶,把那張小家碧玉的臉,襯得格外精貴。
有那麼一瞬,他卻分神了。
想起宋溫玉不著妝飾,安靜地在書房一角看書的模樣。
冰清玉潔,嫻靜安雅。
就像當年他還落魄時,一眾同僚口中說的。
「大小姐長得可跟嫦娥似的,天上來的。」
等沈初梨離開,他故作隨意地問管家:
「夫人……二姨太在房裡嗎?」
管家答:「二姨太身體不適,一早看病去了。」
夏槐川心頭一咯噔,擰起眉。
正要吩咐副官去查看,禮儀先生催促:
「督軍,該入場了。」
夏槐川壓下那陣無名的慌亂,從容地走進了宴會廳。
不急這一時。
再說,宋溫玉真的生病了?
大概隻是為了見他的把戲。
她早不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大小姐,隻是一個離不開他的女人。
13
歷經八天舟車奔波,我抵達上海。
警察署署長夫人,也是我姑媽,親自來接我。
姑媽心疼我,讓我定要先住下。
卸下督軍夫人身份,生活清闲許多。
我每日讀書看報、撫琴聽曲。
闲時打理父親留下的產業。
再沒了一日接一日的宴會,永遠處理不完的家中雜事。
偶爾夜裡聽見汽車聲,我還是會驚醒。
以為同過去幾千個日夜一樣,夏槐川處理完軍務很晚回來。
我該撐著疲倦的身子起身。
對著他那張剛S過人的冷臉,笑臉相迎,噓寒問暖。
可如今,我隻是閉上眼,又沉沉睡去。
收到夏槐川的信,已是到上海的兩周後。
14
姑媽拉過我的手,遞給我信。
「不想看就別看,到了上海這地界,他夏槐川可翻不起浪。」
我笑笑,說是無妨。
打開信封,隨手將裡頭的銀戒丟到一旁,展開信紙。
隻有筆力蒼勁的兩個字——
「速歸。」
……
我扯了扯嘴角。
他還是這般惜字如金。
我連信也懶得回了。
還有三日,報社會刊登離婚聲明。
如今我離開他的勢力範圍,又身在警察署。
他奈何不了我。
15
發現宋溫玉離開,是新婚的第二日。
彼時春陽乍暖,穿冬靴已嫌燥熱。
夏槐川想問她,她去年在巴黎定制的鱷魚皮軍靴放在何處。
可屋裡沒有人。
角落的書桌上,還放著縫到一半的鞋墊。
什麼都在,除了宋溫玉。
他心中湧起不祥預感,卻又自我寬慰多慮了。
叫來管家問。
管家有些為難:「眼看開春,夫人……二姨太半月前就說,要開庫房整理春衣。
「但上周又說不急,鑰匙也是姨太太在管著。」
夏槐川心一下子懸空。
顧不得還約了雲南的大煙商會面,叫來副官,下令盤查渝城要道。
一旦發現宋溫玉,即刻押回!
「槐川,宋小姐不過是鬧脾氣罷了。」
沈初梨在旁輕笑:
「宋小姐也是,都是入了門的女人了,還使千金小姐性子,扔下一家子不管。」
夏槐川這才回過神。
是了,他向來知道,宋溫玉有多愛他。
她怎麼可能,真的走。
接下來的日子,督軍府亂作一團。
沈初梨招待貴賓時出盡洋相,夏槐川不得不出面收拾殘局。
她對不同場合的著裝禮儀一竅不通,夏槐川無奈,諸多瑣事隻能親力親為。
這些事,是宋溫玉在時,從未有過的。
一日又一日,夏槐川在等。
等來了宋溫玉投奔姑母的消息。
等來了她今日聽曲、明日看評書的消息。
愈等愈焦躁。
直到等來了——
離婚聲明。
他指骨收緊,手中的報紙發出不堪承受的撕裂聲。
陰沉的臉,駭得周圍軍官紛紛低頭。
「去,備車,我親自去上海抓人!」
他迅速召集心腹,部署好半個月的軍務。
挑了一批精銳,風風火火出門。
甚至顧不得身後,沈初梨一聲又一聲的哀切挽留。
16
我萬沒料到,夏槐川竟瘋狂到追到上海,還當街劫人。
汽車內,我的嘴被布團堵住。
夏槐川就在一旁,側臉冷峻,黑眸緊緊盯著我。
他這些年身處高位,不說話時自帶煞氣。
眼底下濃重的烏青,更添幾分可怖。
明明是陽春三月,驚得我渾身冷汗。
車至城郊小路,他才解開布團,陰森森道::
「想清楚再開口,要麼活著回渝城,要麼S在這兒。」
這是什麼選擇,恐懼消了,一股火氣上來。
我硬生生氣笑了。
「那S吧,這五年,算我認錯人。」
夏槐川額角青筋跳動,不疾不徐的聲線壓著怒火:
「宋溫玉,你究竟在鬧什麼。
「一聲不吭跑到上海,就因為我娶了初梨?
「你有何資格鬧?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親欠初梨家兩條人命。」
我又驚又懵:
「這跟我和父親有什麼關系?」
他冷哼一聲:
「你當初讓父親派兵,害得初梨家破人亡,被賣進堂子,以為無人會知曉嗎?」
自己和父親平白遭此汙蔑,我再忍不下了。
「絕無此事!我連此人的存在都不知道,父親更不可能因為此等小事害人全家性命!」
我反應過來,冷笑一聲。
「是沈初梨同你說的?」
他沉默不語。
「夏槐川,我父親對你有知遇之恩,我又與你有五年夫妻情分。
「就憑她一張嘴,你不調查就認定是我們害她?
「就為這,你就在生辰上當著所有人的面,逼著我給她行禮?
「就為這,你就能狠心忘了婚禮上的承諾,逼著我做妾,任由她騎在我頭上欺負我?」
我撩起旗袍袖子,露出手臂上猙獰的傷疤。
「當年被抓,火鉗燙著手臂,我都沒說出你的行蹤。
「因為信你,信你一定會帶著人來救我。
「現在……
「我後悔了。」
夏槐川眼裡閃過心疼。
抿緊唇,雙手SS交疊。
用力到指骨見紅,滲出血。
幾番張口,他才終於開口:
「我那時確實氣上頭了。
「溫玉,你不知,我雙親早逝,是初梨父母救了我,我又同她一起長大——」
「夏槐川,我不在乎。」
我冷冷打斷了他。
「我不在乎你們的事,也絕不會回去!
「你但凡有點良知,就該放了我。」
他別開臉,神色閃過痛楚,許久問道:
「確定……不回?」
我反問他:
「回去做什麼?你舍得讓沈初梨做姨太太?」
他又沉默了。
一股強烈的惡心湧到嗓子眼,我不管不顧地去搶他腰間的配槍。
「我宋溫玉絕不做妾,你要不就在這一槍子崩了我!」
夏槐川SS按住槍,壓住我的腰,嗓音在抖:
「溫玉……別這樣。」
……
被放下車後,我撐著虛軟的身子,看著車子遠去。
還好,我賭對了。
夏槐川念著舊情,舍不得S我。
17
此後,無論我身處何方。
時常收到匿名禮物。
不是稀世珠寶,就是流落名畫……
我僅瞥一眼,便轉手高價售出。
三年後,上海淪陷,我輾轉逃去最近的渝城。
在朋友的聚會上,不期然撞見了熟人。
女人倚牆而立,抽著水煙,神色迷離。
唇上豔麗的口紅和渾身珠光,反倒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我皺了皺眉,快步離開。
「宋溫玉?」
她叫住了我。
我定睛一看。
竟是沈初梨。
她眯起眼,上下打量我。
突然勾起唇,伸出手。
五根手指戴滿碩大戒指。
「宋小姐,後悔當年走了嗎?你要留在槐川身邊,這些,也可以是你的。」
我沒回她,隻平靜地勸道:
「鴉片害人,盡早戒了吧。」
她咬了咬唇,眼一點點紅了,低聲說:
「可我後悔了。」
我微微一怔。
許是鴉片的刺激,又或是長久無人傾訴。
沈初梨拉著我走進無人的會客廳。
抽抽噎噎地哭訴夏槐川這些年對她的冷落。
「他隻拿錢財哄我,平日裡連話都不願多說。
「你看,連我染上大煙,他也不聞不問。」
說著,又吸了口水煙,淚水滾落。
面對這個曾破壞我婚姻的女人,我竟恨不起來。
隻像個冷眼隔岸觀火的看客。
說著說著,她突然SS掐著我手臂。
「都怪你,宋溫玉!
「你從我這偷走了他五年,還要偷走他一輩子!」
我拍開了她手。
嫌惡又冷淡地說:
「沈初梨,沒人逼夏槐川。
「我父親從未過問他是否娶我。
「是他,在我父親門前跪了一天一夜。」
這三年,我偶爾回想這段失敗的婚姻。
會迷惑,夏槐川明明有心上人,為何還求娶我,又為何婚後如此冷淡?
後來想,他那樣的人。
從軍不過四年,就從無名小卒做到父親副官。
必定對權勢野心勃勃。
所以,青梅和權勢,他選擇了後者。
但愧疚拷打著他,讓他始終沒法像正常丈夫一樣,對我體貼溫存。
這份積壓濃重的愧疚,在找回沈初梨時,徹底爆發。
至於沈初梨,他也談不上多愛。
像他這樣的人,很難全心愛上一個人。
想到這,我看著面前消瘦的女人。
嘆了口氣:
「沈初梨,你要他的愛做什麼呢?
「有他那份的愧疚,就足以你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
「別折磨自己了,他不會心軟的。」
她沒說話,扔了水煙袋,捂著臉低低地哭起來。
良久對我說:
「對不起,我當初那麼對你……
「隻是賣唱真的太苦了,我太害怕過那種窮日子了,所以拼了命地想法子把你趕出去。
「真的,對不起……」
我拍了拍她肩膀,沒說原諒。
18
突然,窗外傳來汽笛聲。
隱約聽見有人叫「督軍」。
沈初梨哀婉地笑了:
「他從來不會涉足這種宴會,更不會親自來接我。
「宋溫玉,他是來找你的。」
我不置可否。
陪著她出了會客廳。
夏槐川在一眾人的簇擁下走來。
他穿著鐵黑色軍裝禮服,肩章上有中將級別的金穗帶和星徽。
相較三年前,愈發沉穩內斂。
對我,隻是疏離地點點頭:「宋小姐。」
隨後接走了沈初梨。
我松了一口氣。
很快翻了篇,同友人敘起舊。
一直到晚間才告辭。
拉開車門,我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吩咐司機:
「開慢些。」
「溫玉。」
一個低沉的男聲驟然響起,瞬間將我驚醒。
19
轎車的另一側,夏槐川隱匿在陰影之中,目光幽邃,靜靜地看著我。
「能在渝城再見到你,我很開心。」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語氣淡漠:
「在私家車上撞見督軍,實在難以令人愉快。」
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轉瞬恢復平靜。
「我此番來, 是想好好談談。
「三年前的問題, 我還沒回答。
「我可以和沈初梨離婚,往後餘生,隻會有你。
「如果是這樣……你願意嗎?」
我嘆了口氣:
「夏槐川,八年前的婚禮上,你說過一樣的話。」
他抿了抿唇,沉默不語。
伸手探進軍服口袋, 掏出一樣物件遞向我。
「這珠花,其實那天我就把所有珠子撿了起來,修好之後,一直沒機會給你。」
我看著他掌心的珠花。
封存的記憶再次湧上,變成一股火氣。
卻聽到了意想不到的話:
「溫玉,串珠花時, 我心裡想的人,從來是你, 不是初梨, 你信嗎?」
我沉默片刻, 接過那朵珠花。
這珠花我佩戴了五年,對每顆珍珠都熟悉無比。
其中一顆珍珠缺了一角。
夏槐川確實將所有珍珠撿起, 重新串好。
他嘴角上揚,難掩欣喜:
「溫玉,你這是答應——」
話未說完, 他眼睜睜看著我隨手將珠花扔出窗外。
我轉過頭,聲音冰冷:
「這番話,你三年前就該說, 而非現在。
「已經丟了的心,可不會像串珠子一樣再串起來。」
他渾身僵住, 眼中的喜悅迅速消散, 隻剩一片S寂。
眼睑閃著光,像是眼淚。
20
那之後,我再沒見過夏槐川。
他那樣骨子裡心高氣傲的人, 三番低聲下氣求人已是難得。
如今年逾而立, 更是不會做出當初莽闖上海的行徑。
後來,我投身社會事業,創辦了女子學校,踴躍捐資支援抗戰……
偶爾聽聞夏槐川的消息。
他歷經大小戰役。
在權力鬥爭中起起落落。
建國後, 我在報紙上不經意看見, 他出席授勳儀式的報道。
直到某天, 我收到一封信。
確切地說, 是一封遺書。
開頭寫著「吾妻親啟」。
信中是遲來的道歉。
最後, 邀我前去成都磨盤山公墓功勳園。
夏槐川S了,S在四十六歲,S在舊敵槍下。
忠於野心的人, 最終也葬於野心。
出於感慨和唏噓, 我趕赴葬禮。
遇見了沈初梨。
歲月的磨礪,讓她多了分淡然。
隻是看著,並沒有哀傷。
我才知,他們早在十年前離了婚。
離開墓園時, 陰雨綿綿的天氣突然放晴,溫暖的陽光傾灑而下。
我想,真好。
我們都沒有吊S在舊時代的枝丫上。
沒有糾結於一個男人的情愛。
而是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