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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循聲看去。


夏槐川坐在沙發上,雙手交疊,指骨緊扣。


 


眉眼陰鸷地鎖住我。


 


我系上扣子,自嘲笑笑:


 


「怎麼,督軍還要我親自送上祝福?」


 


「……我知曉你不痛快,但得忍著。」


 


說著,夏槐川起身走到我身後。


 


他貼得很近,近到我能嗅到酒氣,混著沈初梨慣用的脂粉香。


 


指腹的槍繭劃過我脖頸,極富掌控欲地摩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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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令恩S了,你今後不再是宋家大小姐,隻是我夏槐川的妾。


 


「你乖乖的,別對初梨動什麼歪心思。


 


「我保你依舊能享盡榮華富貴。」


 


說這話時,他手掌下移。


 


手臂、腰側、臀線……


 


將一個冰涼的物件套上了我的無名指。


 


接著,青筋凸起的手臂緊緊攬住我腰身。


 


貼著我耳邊沉聲道:


 


「宋溫玉,別再耍這些小性子,故意弄丟戒指、為難初梨。


 


「沒用的,我的妻子,隻能是初梨。」


 


我抬起手,看見熟悉的銀戒。


 


有些詫異和好笑。


 


我從前太遷就他,以至於到現在,他竟然還以為,我仍舊求著他回心。


 


「妾身明白。」


 


這話不知哪裡惹惱了他。


 


夏槐川突然抱著我腰,扔到床上。


 


膝蓋頂入分開雙腿,俯身壓下來:


 


我被摔得腦子發蒙,眼角溢出淚水。


 


「你瘋了嗎!」


 


他沒說話,粗喘著。


 


像是竭力克制什麼。


 


向後梳起的頭發垂落幾絲。


 


雙眼猩紅,像被囚禁的困獸。


 


可是夏槐川。


 


明日迎娶嬌妻,此生功成名就。


 


還有什麼能困住你呢?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突然,門被扣了三聲。


 


怯生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督軍……太太找不見您,急著等您回去。」


 


夏槐川渾身一僵。


 


撐著手臂起身。


 


眼神一寸寸變為我熟悉的冰冷。


 


踏出門檻前,他頭也不回,冷不丁地吩咐:


 


「明天一整天,你乖乖待在屋裡,別出現在宴會上。」


 


我沉默著,沒有回他。


 


12


 


大婚當日。


 


離去時,我挽著低髻,一襲素白旗袍。


 


竟出奇地輕松。


 


轎子外,路人議論:


 


「督軍對新夫人寵得厲害,紅綢從督軍府鋪到法租界,比迎宋家大小姐氣派多了!」


 


確實有排面。


 


光迎賓的轎車就備了一百輛。


 


紅毯旁的鳶尾花都是從法國航運過來。


 


不像我們的婚禮。


 


他忙於軍務,連面也很少見。


 


……


 


日落時分,終於到了港口。


 


我隨人群登上輪船,扶舷回望。


 


曉玥問:「小姐是舍不得?」


 


我隻是笑了笑說:「風景很美。」


 


日暮西沉,整座城市氤氲在金色霧氣中。


 


不像黃昏,倒像初晨。


 


……


 


婚禮現場,賓客滿座。


 


年少的戀人穿著婚紗,為夏槐川整理軍裝領口。


 


滿頭珠寶,把那張小家碧玉的臉,襯得格外精貴。


 


有那麼一瞬,他卻分神了。


 


想起宋溫玉不著妝飾,安靜地在書房一角看書的模樣。


 


冰清玉潔,嫻靜安雅。


 


就像當年他還落魄時,一眾同僚口中說的。


 


「大小姐長得可跟嫦娥似的,天上來的。」


 


等沈初梨離開,他故作隨意地問管家:


 


「夫人……二姨太在房裡嗎?」


 


管家答:「二姨太身體不適,一早看病去了。」


 


夏槐川心頭一咯噔,擰起眉。


 


正要吩咐副官去查看,禮儀先生催促:


 


「督軍,該入場了。」


 


夏槐川壓下那陣無名的慌亂,從容地走進了宴會廳。


 


不急這一時。


 


再說,宋溫玉真的生病了?


 


大概隻是為了見他的把戲。


 


她早不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大小姐,隻是一個離不開他的女人。


 


13


 


歷經八天舟車奔波,我抵達上海。


 


警察署署長夫人,也是我姑媽,親自來接我。


 


姑媽心疼我,讓我定要先住下。


 


卸下督軍夫人身份,生活清闲許多。


 


我每日讀書看報、撫琴聽曲。


 


闲時打理父親留下的產業。


 


再沒了一日接一日的宴會,永遠處理不完的家中雜事。


 


偶爾夜裡聽見汽車聲,我還是會驚醒。


 


以為同過去幾千個日夜一樣,夏槐川處理完軍務很晚回來。


 


我該撐著疲倦的身子起身。


 


對著他那張剛S過人的冷臉,笑臉相迎,噓寒問暖。


 


可如今,我隻是閉上眼,又沉沉睡去。


 


收到夏槐川的信,已是到上海的兩周後。


 


14


 


姑媽拉過我的手,遞給我信。


 


「不想看就別看,到了上海這地界,他夏槐川可翻不起浪。」


 


我笑笑,說是無妨。


 


打開信封,隨手將裡頭的銀戒丟到一旁,展開信紙。


 


隻有筆力蒼勁的兩個字——


 


「速歸。」


 


……


 


我扯了扯嘴角。


 


他還是這般惜字如金。


 


我連信也懶得回了。


 


還有三日,報社會刊登離婚聲明。


 


如今我離開他的勢力範圍,又身在警察署。


 


他奈何不了我。


 


15


 


發現宋溫玉離開,是新婚的第二日。


 


彼時春陽乍暖,穿冬靴已嫌燥熱。


 


夏槐川想問她,她去年在巴黎定制的鱷魚皮軍靴放在何處。


 


可屋裡沒有人。


 


角落的書桌上,還放著縫到一半的鞋墊。


 


什麼都在,除了宋溫玉。


 


他心中湧起不祥預感,卻又自我寬慰多慮了。


 


叫來管家問。


 


管家有些為難:「眼看開春,夫人……二姨太半月前就說,要開庫房整理春衣。


 


「但上周又說不急,鑰匙也是姨太太在管著。」


 


夏槐川心一下子懸空。


 


顧不得還約了雲南的大煙商會面,叫來副官,下令盤查渝城要道。


 


一旦發現宋溫玉,即刻押回!


 


「槐川,宋小姐不過是鬧脾氣罷了。」


 


沈初梨在旁輕笑:


 


「宋小姐也是,都是入了門的女人了,還使千金小姐性子,扔下一家子不管。」


 


夏槐川這才回過神。


 


是了,他向來知道,宋溫玉有多愛他。


 


她怎麼可能,真的走。


 


接下來的日子,督軍府亂作一團。


 


沈初梨招待貴賓時出盡洋相,夏槐川不得不出面收拾殘局。


 


她對不同場合的著裝禮儀一竅不通,夏槐川無奈,諸多瑣事隻能親力親為。


 


這些事,是宋溫玉在時,從未有過的。


 


一日又一日,夏槐川在等。


 


等來了宋溫玉投奔姑母的消息。


 


等來了她今日聽曲、明日看評書的消息。


 


愈等愈焦躁。


 


直到等來了——


 


離婚聲明。


 


他指骨收緊,手中的報紙發出不堪承受的撕裂聲。


 


陰沉的臉,駭得周圍軍官紛紛低頭。


 


「去,備車,我親自去上海抓人!」


 


他迅速召集心腹,部署好半個月的軍務。


 


挑了一批精銳,風風火火出門。


 


甚至顧不得身後,沈初梨一聲又一聲的哀切挽留。


 


16


 


我萬沒料到,夏槐川竟瘋狂到追到上海,還當街劫人。


 


汽車內,我的嘴被布團堵住。


 


夏槐川就在一旁,側臉冷峻,黑眸緊緊盯著我。


 


他這些年身處高位,不說話時自帶煞氣。


 


眼底下濃重的烏青,更添幾分可怖。


 


明明是陽春三月,驚得我渾身冷汗。


 


車至城郊小路,他才解開布團,陰森森道::


 


「想清楚再開口,要麼活著回渝城,要麼S在這兒。」


 


這是什麼選擇,恐懼消了,一股火氣上來。


 


我硬生生氣笑了。


 


「那S吧,這五年,算我認錯人。」


 


夏槐川額角青筋跳動,不疾不徐的聲線壓著怒火:


 


「宋溫玉,你究竟在鬧什麼。


 


「一聲不吭跑到上海,就因為我娶了初梨?


 


「你有何資格鬧?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親欠初梨家兩條人命。」


 


我又驚又懵:


 


「這跟我和父親有什麼關系?」


 


他冷哼一聲:


 


「你當初讓父親派兵,害得初梨家破人亡,被賣進堂子,以為無人會知曉嗎?」


 


自己和父親平白遭此汙蔑,我再忍不下了。


 


「絕無此事!我連此人的存在都不知道,父親更不可能因為此等小事害人全家性命!」


 


我反應過來,冷笑一聲。


 


「是沈初梨同你說的?」


 


他沉默不語。


 


「夏槐川,我父親對你有知遇之恩,我又與你有五年夫妻情分。


 


「就憑她一張嘴,你不調查就認定是我們害她?


 


「就為這,你就在生辰上當著所有人的面,逼著我給她行禮?


 


「就為這,你就能狠心忘了婚禮上的承諾,逼著我做妾,任由她騎在我頭上欺負我?」


 


我撩起旗袍袖子,露出手臂上猙獰的傷疤。


 


「當年被抓,火鉗燙著手臂,我都沒說出你的行蹤。


 


「因為信你,信你一定會帶著人來救我。


 


「現在……


 


「我後悔了。」


 


夏槐川眼裡閃過心疼。


 


抿緊唇,雙手SS交疊。


 


用力到指骨見紅,滲出血。


 


幾番張口,他才終於開口:


 


「我那時確實氣上頭了。


 


「溫玉,你不知,我雙親早逝,是初梨父母救了我,我又同她一起長大——」


 


「夏槐川,我不在乎。」


 


我冷冷打斷了他。


 


「我不在乎你們的事,也絕不會回去!


 


「你但凡有點良知,就該放了我。」


 


他別開臉,神色閃過痛楚,許久問道:


 


「確定……不回?」


 


我反問他:


 


「回去做什麼?你舍得讓沈初梨做姨太太?」


 


他又沉默了。


 


一股強烈的惡心湧到嗓子眼,我不管不顧地去搶他腰間的配槍。


 


「我宋溫玉絕不做妾,你要不就在這一槍子崩了我!」


 


夏槐川SS按住槍,壓住我的腰,嗓音在抖:


 


「溫玉……別這樣。」


 


……


 


被放下車後,我撐著虛軟的身子,看著車子遠去。


 


還好,我賭對了。


 


夏槐川念著舊情,舍不得S我。


 


17


 


此後,無論我身處何方。


 


時常收到匿名禮物。


 


不是稀世珠寶,就是流落名畫……


 


我僅瞥一眼,便轉手高價售出。


 


三年後,上海淪陷,我輾轉逃去最近的渝城。


 


在朋友的聚會上,不期然撞見了熟人。


 


女人倚牆而立,抽著水煙,神色迷離。


 


唇上豔麗的口紅和渾身珠光,反倒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我皺了皺眉,快步離開。


 


「宋溫玉?」


 


她叫住了我。


 


我定睛一看。


 


竟是沈初梨。


 


她眯起眼,上下打量我。


 


突然勾起唇,伸出手。


 


五根手指戴滿碩大戒指。


 


「宋小姐,後悔當年走了嗎?你要留在槐川身邊,這些,也可以是你的。」


 


我沒回她,隻平靜地勸道:


 


「鴉片害人,盡早戒了吧。」


 


她咬了咬唇,眼一點點紅了,低聲說:


 


「可我後悔了。」


 


我微微一怔。


 


許是鴉片的刺激,又或是長久無人傾訴。


 


沈初梨拉著我走進無人的會客廳。


 


抽抽噎噎地哭訴夏槐川這些年對她的冷落。


 


「他隻拿錢財哄我,平日裡連話都不願多說。


 


「你看,連我染上大煙,他也不聞不問。」


 


說著,又吸了口水煙,淚水滾落。


 


面對這個曾破壞我婚姻的女人,我竟恨不起來。


 


隻像個冷眼隔岸觀火的看客。


 


說著說著,她突然SS掐著我手臂。


 


「都怪你,宋溫玉!


 


「你從我這偷走了他五年,還要偷走他一輩子!」


 


我拍開了她手。


 


嫌惡又冷淡地說:


 


「沈初梨,沒人逼夏槐川。


 


「我父親從未過問他是否娶我。


 


「是他,在我父親門前跪了一天一夜。」


 


這三年,我偶爾回想這段失敗的婚姻。


 


會迷惑,夏槐川明明有心上人,為何還求娶我,又為何婚後如此冷淡?


 


後來想,他那樣的人。


 


從軍不過四年,就從無名小卒做到父親副官。


 


必定對權勢野心勃勃。


 


所以,青梅和權勢,他選擇了後者。


 


但愧疚拷打著他,讓他始終沒法像正常丈夫一樣,對我體貼溫存。


 


這份積壓濃重的愧疚,在找回沈初梨時,徹底爆發。


 


至於沈初梨,他也談不上多愛。


 


像他這樣的人,很難全心愛上一個人。


 


想到這,我看著面前消瘦的女人。


 


嘆了口氣:


 


「沈初梨,你要他的愛做什麼呢?


 


「有他那份的愧疚,就足以你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


 


「別折磨自己了,他不會心軟的。」


 


她沒說話,扔了水煙袋,捂著臉低低地哭起來。


 


良久對我說:


 


「對不起,我當初那麼對你……


 


「隻是賣唱真的太苦了,我太害怕過那種窮日子了,所以拼了命地想法子把你趕出去。


 


「真的,對不起……」


 


我拍了拍她肩膀,沒說原諒。


 


18


 


突然,窗外傳來汽笛聲。


 


隱約聽見有人叫「督軍」。


 


沈初梨哀婉地笑了:


 


「他從來不會涉足這種宴會,更不會親自來接我。


 


「宋溫玉,他是來找你的。」


 


我不置可否。


 


陪著她出了會客廳。


 


夏槐川在一眾人的簇擁下走來。


 


他穿著鐵黑色軍裝禮服,肩章上有中將級別的金穗帶和星徽。


 


相較三年前,愈發沉穩內斂。


 


對我,隻是疏離地點點頭:「宋小姐。」


 


隨後接走了沈初梨。


 


我松了一口氣。


 


很快翻了篇,同友人敘起舊。


 


一直到晚間才告辭。


 


拉開車門,我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吩咐司機:


 


「開慢些。」


 


「溫玉。」


 


一個低沉的男聲驟然響起,瞬間將我驚醒。


 


19


 


轎車的另一側,夏槐川隱匿在陰影之中,目光幽邃,靜靜地看著我。


 


「能在渝城再見到你,我很開心。」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語氣淡漠:


 


「在私家車上撞見督軍,實在難以令人愉快。」


 


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轉瞬恢復平靜。


 


「我此番來, 是想好好談談。


 


「三年前的問題, 我還沒回答。


 


「我可以和沈初梨離婚,往後餘生,隻會有你。


 


「如果是這樣……你願意嗎?」


 


我嘆了口氣:


 


「夏槐川,八年前的婚禮上,你說過一樣的話。」


 


他抿了抿唇,沉默不語。


 


伸手探進軍服口袋, 掏出一樣物件遞向我。


 


「這珠花,其實那天我就把所有珠子撿了起來,修好之後,一直沒機會給你。」


 


我看著他掌心的珠花。


 


封存的記憶再次湧上,變成一股火氣。


 


卻聽到了意想不到的話:


 


「溫玉,串珠花時, 我心裡想的人,從來是你, 不是初梨, 你信嗎?」


 


我沉默片刻, 接過那朵珠花。


 


這珠花我佩戴了五年,對每顆珍珠都熟悉無比。


 


其中一顆珍珠缺了一角。


 


夏槐川確實將所有珍珠撿起, 重新串好。


 


他嘴角上揚,難掩欣喜:


 


「溫玉,你這是答應——」


 


話未說完, 他眼睜睜看著我隨手將珠花扔出窗外。


 


我轉過頭,聲音冰冷:


 


「這番話,你三年前就該說, 而非現在。


 


「已經丟了的心,可不會像串珠子一樣再串起來。」


 


他渾身僵住, 眼中的喜悅迅速消散, 隻剩一片S寂。


 


眼睑閃著光,像是眼淚。


 


20


 


那之後,我再沒見過夏槐川。


 


他那樣骨子裡心高氣傲的人, 三番低聲下氣求人已是難得。


 


如今年逾而立, 更是不會做出當初莽闖上海的行徑。


 


後來,我投身社會事業,創辦了女子學校,踴躍捐資支援抗戰……


 


偶爾聽聞夏槐川的消息。


 


他歷經大小戰役。


 


在權力鬥爭中起起落落。


 


建國後, 我在報紙上不經意看見, 他出席授勳儀式的報道。


 


直到某天, 我收到一封信。


 


確切地說, 是一封遺書。


 


開頭寫著「吾妻親啟」。


 


信中是遲來的道歉。


 


最後, 邀我前去成都磨盤山公墓功勳園。


 


夏槐川S了,S在四十六歲,S在舊敵槍下。


 


忠於野心的人, 最終也葬於野心。


 


出於感慨和唏噓, 我趕赴葬禮。


 


遇見了沈初梨。


 


歲月的磨礪,讓她多了分淡然。


 


隻是看著,並沒有哀傷。


 


我才知,他們早在十年前離了婚。


 


離開墓園時, 陰雨綿綿的天氣突然放晴,溫暖的陽光傾灑而下。


 


我想,真好。


 


我們都沒有吊S在舊時代的枝丫上。


 


沒有糾結於一個男人的情愛。


 


而是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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