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我似的,淚近來總往肚子裡流,堵在心頭叫人喘不過氣。
出去領午膳的人,慌慌張張地打斷了我的思緒:
“娘娘,張美人吃壞了東西,龍嗣沒保住,皇上命宸妃徹查後宮。”
我下意識便想到宸妃。
她最愛掐尖爭寵,幼時父親隨手扔了支筆給我,她都要打上門去搶。
這回隻怕她要一箭雙雕。
我當即拉孟春進內殿,將一塊玉符遞給她。
“辭官出宮成親,莫留在宮中受憋屈,往好隻管過好你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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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話!淮南王在城中的暗探你知曉,將此物遞過去,你我主僕情誼便了了。”
也不管她答不答應,我直接替她收了許多容易換銀錢的器物,以保她後半生無虞。
她含淚跪拜而下:
“娘娘珍重!”
她六歲到我身邊為婢,隨我出嫁不過半年又跟著流放,年紀比我僅大幾月,卻將處處將我照顧妥帖,甚至為我一再拖延婚期。
是我沒能讓她過上幾天好日子。
我按下不舍,扶起她握緊那雙粗糙的手:
“妹妹提前賀姐姐新婚大喜,願你與姐夫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隨後又低聲簡明交代。
唯恐有變,我說罷便讓人大包小箱地送孟春出了宮。
可她剛走不過半日,宸妃便帶人衝進殿內:
“姐姐這麼快把孟春送走,可不就證明了您就是那主使之人?”
“謀害皇嗣,犯的可是S罪!”
“來人,全部拿下!”
鳳梧宮的宮人們全都被侍衛扭住。
我亦被圍了起來。
平日負責為我打理首飾的宮女,瑟瑟發抖地跪出來,指認我命她在賞賜給張美人的首飾裡,藏了大量麝香。
甚至另有一人出來為她作證。
不願出鳳梧宮尋好去處,便是在這等著我呢。
我這兒牆都倒了,宸妃才能給她們更好的未來。
兩兩相較,往日我對她們及家人的照拂,又算得了什麼。
“呵,宸妃好手段,張美人如今想必也是你的人吧?”
張美人父親的提拔,少不了我那丞相父親出力,又自知在宸妃手底下保不住孩子,是個聰明人。
我的話,讓宸妃挑了眉,露出勝券在握的模樣。
“你們還不將皇後拿下,等什麼呢?”
宸妃坐在上位用指尖描著鳳印,慢條斯理地說蕭澤命她徹查後宮,給她審問任何人的權利。
侍衛們面面相覷,終是對我出了手。
“怎麼?犯人在主審官面前,不用跪嗎?”
“沈南枝,還不速速跪下認罪?”
她使了個臉色,從沈府隨她入宮的嬤嬤便繞到我身後,用力踹我後膝。
我雙腿一軟,卻未跪下。
可牽起原在寧古塔時落下的舊傷,痛得鑽心,沁出滿頭薄汗。
“沈明月,你算個什麼東西?讓我跪,叫蕭澤親自來!”
6
宸妃笑得張狂,走到我耳邊低聲道:
“你以為,如今你還是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皇後嗎?”
“本宮背後是整個沈家,而你由始至終都是沈家的棄子,皇上才不會為你與沈家作對,這後位遲早是本宮的。”
“對了,忘了告訴你,父親至今才出手,是等本宮及笄啊。”
愚蠢至及,蕭澤現在羽翼豐滿,哪由得沈家拿捏?
皇後不是我做,也輪不上她。
我看得明白,眼下形勢卻鬥不過她這無腦的貨。
禁軍、侍衛不敢動我,她從沈府帶來的人可不一樣。
她一聲令下,兩個嬤嬤便取了棍棒,向我的膝蓋打來。
膝蓋猛地磕在地上,疼得我幾欲昏S。
全公公衝入殿中,大喊道:
“住手!膽大包天的狗東西,膽敢讓皇後娘娘下跪,你們有幾條命夠砍?”
我隻覺得一陣天眩地轉,但落入了蕭澤懷裡。
耳邊他的怒吼:
“宣太醫!”
“宸妃以下犯上,謀害後嗣,賜鳩毒!就在此灌,立刻!”
我撐著最後的意識,扯了扯嘴角笑道:
“皇上好心計!”
等我翌日醒來,全公公在我邊上不停念叨。
宸妃的屍身已被送回沈府。
早朝蕭澤在大殿上斥責了沈丞相,大刀闊斧斬掉沈家的臂膀,提拔毫無根基的官員。
隨後又開始勸:
“皇上雖與您置氣,但您卻一直在皇上的心尖尖呢,他聽到宸妃帶人往鳳梧宮來,扔下議事的大臣便往這兒趕。”
“還有這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是為您出氣?”
我若不是流放時跟在蕭澤身邊,也學到些權謀之術,估計也要為此動容。
可惜我清楚明白,帝王皆忌憚外戚權勢大,就算沈家做過蕭澤的登雲梯,他也早看沈家不順眼了。
選中宸妃,又縱容她鬧騰,隻是順手尋個由頭。
還拿我做個筏子,逼我服軟。
屆時傳出去,皇帝為糟糠之妻怒發衝冠,他還能博個重情重義的名聲。
他的心尖尖早就隻有權力,不是任何人了。
我不想聽全公公的好話。
蕭澤卻沉著臉走進來:
“不是你,為何不辯白?”
我與他對視。
“冤枉我的人,比我更清楚我到底有多冤,有何可辯?皇上不也相信是我做的麼?”
“沈南枝,自小產那日便開始耍性子,承認嫉妒很難嗎?張美人往後不會再有孕,你可滿意了?”
“選秀的姑娘們進了宮,後宮裡百花齊放,皇上瞧哪朵順眼,便可讓哪朵結出果子!至於我,要打要S還不是皇上一句話?”
他查都懶得查。
為了我賜S宸妃,騙天下人就算了,還拿到我跟前故作深情。
這副嘴臉真叫我作嘔。
篤定他不會在此時打S我,讓天下人恥笑他薄情寡義,我言語間也沒對他客氣。
左右再委屈些時間,等聯系上淮南王的人,用我哥哥為我藏的幾萬私兵換我的自由,應該不成問題。
出了宮,天高任鳥飛,我此生都不用再見他了。
“你……”蕭澤想發作卻又忍下了。
命人取來一個食盒,親手從裡面取出酸棗糕。
“皇後可要嘗嘗?不過,你腸胃弱,還是別吃為好。”
我一眼便瞧出是我娘親做的,對他怒目而視:
“皇上想要臣妾如何?”
可他卻什麼也沒說,讓將酸棗糕搗碎後,就此離開。
7
那日起,酸棗糕每日午後都會送來,又在我面前搗碎。
鳳梧宮被圍成鐵桶,我探不到娘親的消息,隻能耐著性子治腿傷。
蕭澤每晚都會來坐坐。
我沒給過他好臉色,也不見他招幸任何秀女。
半個月後,我終於等來了淮南王的消息:
【成交,等安排,自有人聯絡。】
蕭澤兀地走進我的寢殿:
“太醫說皇後的身子已然大好,朕便在此歇下吧。”
驚出我背上一層冷汗。
他攤開雙臂,示意我替他寬衣,嘴角勾起玩味的笑:
“怎麼?如今連為妻者的本分也不願盡?那酸棗糕明日或許就沒人送了。”
“皇上是在用我娘逼我侍寢?”我氣得發顫,“你對她做了什麼?還是沈家……”
“朕隻想你乖乖聽話。”
娘親在我做了皇後時,被沈丞相抬為滕妾,但宸妃身S一連串的事都與我有關,娘親免不了被遷怒。
原先我從宮裡安排出去護她的人,更聽蕭澤的話。
若是蕭澤有意為難她,僅需讓那些人袖手旁觀便可。
思及此,我不得不從。
唯盼淮南王的人動作再快些。
蕭澤仍夜夜都來,許是看夠了我的臭臉:
“像從前那般不好麼?你到底想鬧到什麼時候?”
我沒有答他。
翌日秀女們開始被翻牌子,一個個按家中官職封了位份。
蕭澤的三宮六院迎來了它們的主子。
而我,則等到了可以離開的消息!
淮南王的人安排我借火S遁,很老套又管用的法子。
蕭澤不知在哪個嫔妃宮裡歇下時,一場大火將宮裡照得通亮,買來的屍體扔入火中。
我扮作宮女。穿梭在滅火的人群裡。
驟然聽見全公公大吼:
“皇上,您不能去。”
火光衝天,蕭澤身披寢衣,赤著腳往火裡奔,嘴裡不斷喊著我的名字。
我沒有回頭看。
遁出宮門,隻問接應的人我娘親在哪。
那人沒有說話,將我帶到一處城西的民房,脫下兜帽:
“南枝,我們兄妹……沒有娘了……”
我怎麼也想不到,來接我的人竟然是哥哥。
更想不明白,我們為什麼會沒了娘。
明明酸棗糕每日都送……
哥哥的拳頭緊了松,松了又緊,最後憤憤地砸在牆上。
“暗線暴露後,那位下旨命人頂替我的職位,收走了我的虎符……”
“沈明月做宸妃掌鳳印之時,沈家認為你我再也翻不起風浪,毒害了娘,對外宣稱因病暴斃!”
蕭澤!
他竟欺我至此。
不讓我逃走,奪了哥哥的權,又逼我服軟,害S娘親。
難怪酸棗糕隻讓我看!
將我困在宮裡,謊言便可任他隨意編織,知道真相的有幾人,誰又敢告知我真相?
我咽下嘴裡腥甜:
“哥,娘的屍身在哪?”
“早早入的沈家祖墳,僅立了塊木牌,連薄棺都沒有一副。沈明月S後,又被挖出來扔進了亂葬崗……”
哥哥說得艱難。
我心中大慟,噴出一口血。
他又忙安撫我,說娘親的屍骨已收斂,令人秘密送往淮南王封地。
喚來個醫者替我把完脈,說無大事,才又細細道來。
“南枝,此番我回京,是奉了那位的旨意。淮南王聯系我,告知娘親和你的事,我才快馬先潛入城接娘和你。”
“哥想問你,若是我想隨淮南王反了他,你怎麼看?”
“你不用擔心我,僅說你自己的意思。”
8
先帝子嗣不豐,淮南王是先帝最喜愛的皇子,可惜無心帝位,早早自請去封地,先帝留他不住,才將最富足的一片封地劃給他。
蕭澤能登上帝位,除了餘下三個皇子及生母鬥得幾敗俱傷的原故,還有淮南王暗中相助。
眼下淮南王要反,可見蕭澤翅膀硬了,想將對他有威脅之人全部拔除。
呵!最是無情帝王家。
虧得我原以為蕭澤是有情郎。
“他對淮南王動手,亦免不了戰亂,政事我不懂,哥覺得淮南王是明主便自去追隨,隻是你的虎符和兵權被奪……”
哥哥點頭,眸光如炬:
“無妨!他派的人掌不了跟隨我多年的兵。”
“此人太執著於弄權,步伐邁得大,已不是咱們當初那個明君了。”
城門大開時,哥哥早離了民房。
我聽著宮裡傳出的喪鍾,坐著馬車出京南下。
皇後沈南枝已逝。
從此,我便僅是布衣南喬。
一路上蕭澤的近況傳得沸沸揚揚。
他為救皇後衝進火裡,燒傷了半條手臂,又抱著皇後的屍身不肯離開鳳梧宮,直到昏迷。
醒來後悲痛欲絕,下詔休朝三日,全國服喪,要求臣民素服三年。
並且遣散後宮,奉上豐厚嫁資,準許嫔妃們再嫁。
文人雅士為皇後作悼詞,還寫詩稱贊蕭澤對皇後的深情。
我隻覺得可笑。
不過,無論真情假意,都與我無關了。
當故事聽聽,倒也能打發途中的無聊。
令我意外的是,剛入了南方便見著了孟春夫婦。
“姐姐怎的還做姑娘家裝扮?”
孟春淚水漣漣地握住我的手:
“小姐不來主持,奴婢不敢成婚。”
我戳著她的腦袋,恨鐵不成鋼,直到她喚了我一聲“南喬”才饒她。
淮南王的封地確實富足,一派欣欣向榮,做生意的人南來北往。
我逛了幾日,哥哥亦返回了駐地。
大抵是為了補償,蕭澤讓哥哥又做回了鎮南將軍,重掌兵權。
我們兄妹為娘親選了個水清山秀的好去處,我在墳頭大聲喊娘,哭了大半日。
哥哥怕我太過傷心,提議為孟春辦了婚禮。
我忍不住暗罵:
“呸!人都S了,還裝什麼深情,讓全民服喪?害得咱們好好的婚禮隻能悄悄辦。”
孟春不知從哪鑽了出來,笑道:
“南喬本就該這般性子呢。”
那是,皇宮那吃人的地兒,好好的人都關傻了。
我在宅子裡待得無聊,便將淮南王手裡種桑養蠶的生意接下。
用的人全是退下來的老兵,或是無處謀生的老弱婦孺。
孟春被我趕出府,讓她另外安家,她倒是又在邊上置了宅院,天天跟著我轉。
隻她那夫君是個生意人,做起了織布生意。
忙碌間,晃眼便過了大半年。
蕭澤竟突然出現在此處。
一人一馬擋在我面前,樣子有些狼狽,充血的雙眼看起來失了神採:
“南枝,你沒S真好!”
“跟我回家吧,咱們誰也別鬧了,往後若是沒有孩子,從親族選一個你喜歡的過繼。”
“家裡處處是你的影子,你卻不在,我習慣不了。”
9
這兒有我哥,有孟春,我也沒有故作不認識蕭澤。
“沈南枝已S,在你面前的是南喬。”
他反復呢喃這二字,又悽涼地扯了扯唇角: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江有女,不可求思……南喬,不可追……”
我抄起掃帚,啐了他一口。
“沒你想得那麼多!”
“蕭澤,我有些好奇,你怎麼在做出那些事後,還能做出這般深情的模樣?你到我面前,就不怕我生吞活剝了你?”
四周竄出來些暗衛,將我和他隔開,戒備地盯著我。
蕭澤抿著唇怔了許久。
全公公苦哈哈地追過來,哭道:
“夫人,奴才求您回府行嘛!老爺明知此地不宜來,但聽到您的消息還是來了。”
“他原以為您沒了,日日吃大酒,染上了頭疾,又夜夜念著您,覺也許久不曾睡……”
“全福,閉嘴!”蕭澤出聲打斷他的話,腥紅的雙眼直勾勾望著我,“跟我回去,否則你哥以謀反罪論處。”
全公公哭得更大聲了。
估摸著也覺得他像中邪,腦子不清楚。
我喚了聲孟春,那頭立即發出令箭。
“你再不走,便不用走了。如你所願,我哥真的反了。”
蕭澤帶來的人將我團團圍住,讓他趕緊走。
全公公更直接上手拖拽他。
可他動也不動,隻定定望著我:
“我不信你會如此待我,更不信你不站在我這邊。”
我亦回瞪他:
“你當時派我哥駐南邊,是將我和我娘捏在手中,讓他盯著淮南王,如今你還有何拿捏我哥的底牌?難道你以為,他會為了沈家那些人讓步?”
“再說,你害S我娘,哪裡來的自信,篤定我會站在你身邊?”
大批兵馬趕到,將他團團圍住。
淮南王在他登基時已然上交了兵權,這回領的,還是我之前贈的私兵。
蕭澤環顧一圈,目光在私兵將領的袖章上頓了頓,許是認出了他們與我有關。
再轉頭看我,泛紅的眼眶逐漸泅出水光。
“所以你恨我?不願到我身邊了?”
又從懷裡取出一個玉镯,小心翼翼遞到我面前。
‘良緣’的斷裂處被能工巧匠細細修補過。
“南枝……”
我沒看镯子,平靜地與他對視:
“是,我不願!”
“蕭澤,斷玉再如何修補,也改變不了它斷了的事實。”
他兀地瘋狂笑起來,淚光點點在陽光下折射成悲涼:
“權力爭到頭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真沒什麼意思,皇兄想要便拿去吧。”
造反兵不見血刃的結束。
淮南王昭告天下,皇帝此番南下,是自知身染重疾無藥可醫,請他回朝中坐鎮,皇帝心懷天下,可惜病逝於返程途中。
蕭澤本人則被隨便安了個罪名,又送回了寧古塔。
我覺得這個決定甚好。
寧古塔確實適合他。
淮南王稱帝之後,封我為郡主,食邑三千戶。
哥哥仍做他的鎮南將軍。
我也就懶得挪窩。
後來,世人談及蕭澤和沈南枝,仍在感嘆他們之間的深情。
沈南枝,十四歲出嫁,陪蕭澤流放寧古塔,付出良多,二十一歲封後,獨寵四年,二十五歲身葬火海。
蕭澤因思念過度才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說書人的故事越編越好聽,連我都聽得津津有味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