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崔旬S了,S在去京城趕考的路上。
十多年後,病入膏肓的崔旬對我說:「這些年我一直惦記著你,你還好嗎?」
我笑著問他:「你是誰啊?」
1
六月的天氣如同懷春的少女。
我走出雜貨鋪,看了看風雲湧動的天色,轉身急急地將雜貨鋪門口的物什往屋內搬。
東西還沒收完,就見一行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女子端的一身的珠翠玉環,貴氣逼人,身後還跟著幾個丫頭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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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鋪子一下子便被擠滿。
我瞄了一眼來人的穿著,蹙了蹙眉,再往上,見到了一張精致的臉。
我的目光似是被蜇了一下,猛地縮了回來。
深吸一口氣,我揚起笑臉:「夫人可是為了避雨?請隨便坐吧,店內狹窄,也沒什麼好招待的。」
女子目光沉沉地盯著我看了好半晌,才輕啟紅唇:「我是崔尚書的夫人聞淑媛,亦是當朝宰相聞家長女。」
我張大了嘴,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一臉惶恐地行禮:「見過崔夫人。」
想來是我的眼中卻無半分惶恐之色。
聞淑媛的目光又冷了幾分:「我夫君姓崔名旬,新野縣人。據聞,他曾有一位夫人,姓潘名穗穗。」
我頓了頓,拍了拍落塵的衣擺,面無表情地站直了身子。
「所以,夫人是何意?」我也不裝了,淡淡道。
聞淑媛看著面前布衣荊釵的女子,即使時光使她沾染的風霜,卻依然遮不住她眼角的風情。
她的一雙手是被生活磨礪過的粗礪,可她那挺直的脊背卻讓人感覺不到任何市井婦人的卑微。
聞淑媛覺得,即使她自己一身華服,可這僅著粗布衣裙的女人卻有著半分不輸她的氣度。
我看著聞淑媛用審視的目光盯著我半晌不開口,蹙了蹙眉,重復地問了一句:「所以,夫人到此是何意?」
聞淑媛似乎是從怔然中醒過來,一揮手讓眾多僕從退出去。
待人退到屋檐下。
聞淑媛在室內邊角的木椅上坐了下來:「看來,沒了崔旬,你過得還不錯。」
我走過去在聞淑媛旁邊的椅子上坐了,給她倒了杯熱水又給自己倒了杯,淺啜一口才道:「我也覺得我過得還不錯,所以請夫人不要打擾。」
聞淑媛臉色更沉了幾分,冷冷道:「崔旬病了。」
我小口地喝著水,並沒有答話。
聞淑媛的聲音提高了幾分:「我說,崔旬病了。」
我抬頭,不鹹不淡地開口:「與我何幹?」
顯然,這句話噎得聞淑媛不輕。
半晌,她才重新開口:「他想見你。」
「不見。」這一回,我答得特別幹脆。
聞淑媛的臉色一僵,半晌,輕輕地嘆了口氣,問:「你恨他嗎?」
我垂了眼眸,片刻後,復又抬頭盯著聞淑媛,一字一句地道:「恨過,但現在不恨了。」
聞淑媛神色怔愣。
良久,她又艱難地開口:「崔旬一直惦記著你。」
聞淑媛以為她會在眼前的這個女人臉上看到得意,看到不屑或是憐憫。
然而,什麼都沒有。
隻聽眼前的女子雲淡風輕地開口:「夫人說笑了。」
這一刻,在聞淑媛心裡堵了多年的東西,就這樣散了。
外面開始落雨。
豆大的雨滴一點一點地砸下來,「噼啪」作響。
我迅速地站起身,急急地往門外走去,邊走邊輕聲嘀咕:「完了完了,我貨還沒收完呢。」
聞淑媛看著這一切,這一刻的潘穗穗充滿了市井氣。
可這樣的市井氣,卻無端地讓她看起來特別的明媚和輕快。
就像是,是一個過日子的人。
對,就是過日子。
聞淑媛輕籲了一口氣,緩步朝屋外走去。
與我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輕聲道:「我還會再來的。」
2
將屋外剩餘的一點物什都一一地搬回了鋪子,我這才輕籲了口氣。
聞淑媛已經走了,她的丫頭婆子也退得幹幹淨淨。
室內卻仿若還留著她身上的餘香。
那是一種比縣令夫人身上還香的香味。
我吸了吸鼻子,轉身去看屋外的雨。
雨勢漸大。
我望著那雨幕,有些怔怔然。
我有多少年沒聽過崔旬的名字了?十年,還是十五年?
曾經的崔旬是書生,亦是我的夫君。
不過一出老掉牙的陳世美戲碼罷了。
我守在新野縣日日盼著夫君歸,日日祈禱著夫君能順利平安。
我的夫君也確實平安了,順遂了。
高中狀元,還娶了當朝宰相的長女,一時風光無限。
在這好消息送到崔家的前十日,崔旬的休書就已到了。
他為了前程將過往種種皆數掩埋。
不僅不要我,連才三歲的兒子也不要了。
我帶著孩子離開時有多狼狽,當時我心裡的恨就有多少。
隻是,老天關了這扇門,卻又給我開了另一扇窗。
「媳婦兒,怎的站在門口?當心雨水濺湿了衣裙。」一道大嗓門驚醒了我。
我一抬眼,就看見了渾身湿透的程執。
我一邊讓程執進屋,一邊抱怨:「下這麼大雨,也不知道避一避,如何就淋成這樣了?」
程執示意我進屋,「嘿嘿」笑道:「媳婦兒,先給我拿身衣裳過來,這會子也沒什麼人,我就在這兒快點換了再進去,沒得將屋裡弄髒了。」
我瞪他:「人重要還是S物重要?」
程執也不與我爭執,就推我:「快去吧快去吧,我身子骨好著呢。」
我知道這人向來執著,忙小跑著進了鋪子,繞到後面的廂房拿了一套幹淨的衣裳又回轉去前門。
「趕緊換了,我去給你熬姜湯。這雨下得大,也不會有客人了,你一會兒把門給關了。」我細心地叮囑了一句,轉身就往後院走。
「哎,好呢。」程執答應得特別大聲。
我抿唇笑了笑,心裡安穩妥帖。
三兩日後。
又是萬裡無雲的一日。
雜貨鋪子的門剛剛打開,程執還未曾出門打獵,聞淑媛就來了。
她的馬車遠遠地停著,單獨一人走進了鋪面。
我的眉峰輕輕地蹙起。
「夫人有何貴幹?」我擋在程執面前,語氣裡有隱隱的怒意。
聞淑媛未答,眼神在我們之間穿梭,最後落到了程執身上,輕輕地問:「這位是?」
我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緊了緊,淡淡答:「這是我的相公。」
說完,我轉頭笑著柔聲對程執道:「趕緊去吧,我與這位夫人介紹一番咱們鋪子的貨物。」
程執明顯感覺不對,眼神定定地看著聞淑媛,滿是警惕。
我又笑著推了推他:「去吧去吧,我與這位夫人相識,你不用擔心了。我今兒想吃野雞,不知道有沒有這個運氣。」
程執知道執拗不過,依依不舍地出門:「媳婦兒,那我走了,你若是有事,就去找隔壁賣豬肉的王屠戶,我跟他是過命的交情。」
「行行行,我就在家看看鋪子,能有什麼事兒?你自己當心些。早去早回。」
3
眼見著程執的背影再也看不見,我這才回頭望向聞淑媛:「夫人此時過來不妥。」
聞淑媛挑眉:「你不想讓你夫君知道我的身份。」
我邊整理著鋪子裡的東西,邊淡淡地回:「當然,我很珍惜如今的日子,不想平白生事端。倒是夫人的心態,我著實想不明白。」
聞淑媛輕笑:「初始,我就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會讓崔旬那樣的人念念不忘。」
「那夫人怕是要失望了。」
「說實話,開始在鋪子外遠遠地望見你,我就在想啊,這樣一個普通的婦人,如何就讓崔旬惦記這麼多年?
「近看,心裡又平衡了幾分。你是真的很好看,不僅皮相,還有那份氣度以及那種煙火氣。」
聞淑媛邊說邊自顧自地走到屋內的小幾旁坐下,還給自己斟了杯茶水。
「直至今日再見,我就突然覺得我似乎明白了崔旬的心思。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來,但是我就是懂了。」
我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繼而又接著邊擺弄邊道:「夫人可真會說話。」
聞淑媛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知你是不信我的,我也無需你信。潘穗穗,你與我說說你和崔旬的事兒,可好?」-
我轉頭看聞淑媛,眼裡是滿滿的不解。
聞淑媛苦笑:「我嫁給他十幾年,也愛了他十幾年。他從不在人前提起你,若不是那方繡了蘭草的帕子,以及一紙被妥善收藏了十來年的『相思』之句,我怕是都不會知道你這個人。」
我垂下了眸子,眼神似是被煙霧籠罩,看不清情緒。
「他如今病了,還挺重。我知道他心裡念著你,就再也忍不住來見一見你。也想聽一聽,你們之間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事,能讓他……」聞淑媛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的唇角微微挑起一個極輕的角度,諷刺意味十足道:「夫人,我是個商人,商人重利。所以,你是想拿什麼來買我的故事呢?」
聞淑媛一愣,片刻後緩緩道:「銀兩?或是珠寶首飾?」
我緊緊地盯著聞淑媛頭上那支白玉釵子,淡淡地開口:「夫人便用那支玉釵換吧。」
聞淑媛聞言,眉頭緊緊皺起,手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發釵:「這個可不行,我用別的換好不好?我手上的镯子?這是祖母綠的,成色比這發釵好多了。或者金釵也可以,我還有挺多的。」
我搖頭:「夫人舍不得便罷了,請回吧。」
聞淑媛輕輕咬了咬唇。
三十多歲的婦人了,可平日裡保養得宜,這玉慘花愁的模樣,端的是惹人憐愛。
我卻看也沒看一眼,自顧自地忙活去了。
半晌,聞淑媛跟至我身邊,將頭上的釵子取了下來,依依不舍地遞了過來。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夫人可是想好了?這換了可就要不回去了。」
聞淑媛將手中的釵子往前送了送:「你想要就給你吧,反正我這也是從別人手中要來的。他也不是真心給的。」
說到最後,有了幾分哀哀之意。
我又看了她幾眼,接過釵子,然後奮力往地上一摔。
「啪」的一聲,釵子四分五裂。
聞淑媛驚得後退了幾分,才指著我怒道:「潘穗穗!你敢!我這麼寶貝的釵子,你竟然摔壞了?」
我笑得特別明媚:「嗯,夫人不是用它來交換故事了嗎?那它就算是我的了,我想如何處置,是我的自由。夫人說呢?」
聞淑媛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訥訥地道:「我以為你是喜歡它……」
我淡淡道:「我以前很喜歡,可是現在隻厭惡。」
聞淑媛大驚失色:「這發釵是你的?」
「是我母親的遺物,當年崔旬上京無盤纏,我把它當了,當時特別舍不得,可又覺得能換得銀兩當盤纏,也是極好的。你說我可笑不?」我神色淡漠,如同講別人的故事。
聞淑媛看了心裡卻是悶悶的。
「不是要聽故事嗎?坐吧,我煮壺茶,這隅中之時我的客人也不多,便與你講講這故事吧。但願夫人聽完後不要後悔。」
4
日光升起之時,六月的熱氣翻滾。
我將桌椅木凳搬至廊下,又燙了壺茶,這才輕輕開口。
我與崔旬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我爹是鎮上唯一的秀才,而崔旬是爹爹的得意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