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旬未中秀才之時,她爹就為他們訂下了婚事。
我爹說,崔旬不是池中之秀,讓我要一心一意地扶持他。
我聽了,信了,並在此後以此為準則。
母親的早逝,讓我要比常人更早熟幾分。我早就在父親日常的念叨中對崔旬生了別樣的心思。
十七歲那年,爹爹突發重疾,將我交給了崔旬。
那時,崔旬兩袖清風,家徒四壁。
可我滿心歡喜。
我潘家隻我一女,爹爹臨終前將所有的家財都交予了我,囑咐我們要夫妻互相扶持。
那一日,爹爹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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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旬跪在他的靈前痛哭,並發誓日後定不會負我。
我的心裡雖然悲痛,卻又安定了下來。
崔旬早年喪父。
此後,婆母身體羸弱,崔旬要專心讀書,生活的重擔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成婚前,我也是被爹爹千寵萬嬌長大的姑娘。
我會讀詩,也會寫字,還會繡花,獨獨不會生火做飯賺銀兩。
閨房之樂裡,我會的東西能讓夫君另眼相待。
可柴米油鹽裡,我會的東西隻能讓我灰頭土臉。
在婆母的嘲諷聲中,我學會了生火做飯,學會了看賬本,學會了用自己有限的嫁妝去賺更多的銀兩。
生活艱難的維持,一年後我懷孕生下兒子。
日子就更難了幾分。
入不敷出讓我嘗盡了苦頭。
我會為了一文錢與人斤斤計較,會為了一把青菜與人爭吵上半日,會為了讓賣肉的大嬸多搭上一根骨頭與人說一籮筐的好話。
崔旬說,你怎麼變得如此市侩而有庸俗?
我隻是笑,笑到最後轉身就悄悄地落了淚。
可我有什麼辦法?家裡的孩子還嗷嗷待哺。
孩子一歲時,崔旬考上了秀才,家裡的日子好過了些許。
但也僅僅是些許。
此後還有院試、鄉試、會試,最後才是殿試。
哪一項不需要銀錢?
我花光了所有的嫁妝和積蓄,在街頭開了一間雜貨鋪子。
我長得好,嘴也甜,鋪子開張後生意很不錯。
那兩年崔旬兩耳不聞窗外事,隻要我能維持生活的穩定,他就什麼也不管。
可就在崔旬考中舉人後,他開始嫌我拋頭露臉讓他丟人,勒令我關了鋪子,專心帶兒子。
我看著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卻越來越陌生的相公,心裡苦澀。
又想起爹爹曾經的話,最後還是咬牙關掉了鋪子。
一家大小的開支、回禮的開支、與同僚相交的開支,花錢如流水,賺下的銀兩似乎眨眼就花光了。
可趕考的日子也到了。
沒有盤纏,我隻好咬牙賣了娘親留給她的那支白玉素釵,再東拼一點西湊一點。
湊夠了盤纏,又轉頭笑著叮囑崔旬路上小心。
這一去,便未再見過。
「和離書當年他就給我了,我也當他S了。」說完這句話,我輕啜了一口茶。
我神色雲淡風輕,隻是泛紅的眼角出賣了我。
聞淑媛早就知道當年是崔旬為了娶她負了潘穗穗。
也大致明了故事的始末。
可如今聽潘穗穗親口說來,心裡還是沉沉的,似要喘不過氣來。
聞淑媛輕吐一口氣,從袖間拿出一沓銀票,放置於茶幾上,沒再說話,起身欲走。
「等等,夫人這是何意?」
「就當是我為他償還多年前的這筆債了。」聞淑媛淺淺道。
我嗤笑:「你倒是做個痴兒做得無怨無悔。」
聞淑媛以為她要拒絕,又開口道:「雖然銀子並不能贖他的罪過,可我覺得,這樣的補償還是要的。」
我拿起銀票,一張一張地點過去。
一萬兩。
不少了,也不多。
「那就謝過夫人了,如此前塵往事皆是雲煙,倒也相彰得宜。」
聞淑媛詫異地回頭:「你……」
她的話未說出口, 便被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斷。
「娘,您今日這是心情不錯?怎的還坐到廊下來喝茶了?」
聞淑媛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腳步匆匆地往這邊行來。
聞淑媛突然就想起故事裡的那個孩子,神色一震。
我卻已經站起來,淡聲對聞淑媛說:「夫人該走了。」
聞淑媛神色滯了滯,瞬間又恢復如常,不緊不慢地走向她的馬車。
「娘,這位夫人是?」少年的聲音裡滿是疑惑。
「一位客人罷了。今兒怎的就回來了?走,娘給你做好吃的。」
身後的談話遠遠傳來,聞淑媛忍不住回頭去看。
「夫人,這日光太曬了,您怎的不叫奴婢?」小丫頭打著傘小跑著過來。
聞淑媛回過神來,輕輕地笑,自己真是魔怔了。
5
晚間,程執果真就拎了隻野雞回來,還將打獵換來的銀錢都一一地交到了我手上。
我認真地數了數銀兩,笑眯了眼。
程晉笑:「娘,您這麼喜歡銀子,不若我不讀書了,學做生意掙銀子給您花如何?」
我笑眯眯地回:「好啊。」
程晉和程執對視一眼,都愣住了。
要知道,往日兩人說破了嘴,我也是不允許的。
「娘,您今兒這是……怎麼了?」程晉惴惴不安地問。
我瞪了他們倆一眼:「不當真是吧?不當真那我就收回我的話。」
「不不不,娘,當真,當真!爹,明日你就幫我找個師傅去,我跟著去學做生意。」程晉生怕我反悔,立馬道。
程執笑呵呵地接話:「成,明兒爹不上山了,去找人喝酒去。」
我笑著數落程執:「我看你是想喝酒了才是真。」
程執「嘿嘿」直笑,也不反駁。
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笑得極溫柔:「阿晉,娘就是突然想通了。你愛讀書便讀書,愛經商便經商,都隨你自己。這人活一世,總得做幾件自己喜歡的事才是。」
「娘,您真好。爹,咱們趕緊把野雞收拾了給娘燉湯去。」
「好呢。」
我看著爺倆相攜而去的背影,神色溫和。
時光荏苒,就那樣慢慢地消逝了。
一晃就是一年。
這日,我無事坐在鋪子門口編草鞋。
程執一到夏日便愛穿草鞋上山,特別費鞋子,闲著無事,我便琢磨著編雙細密些結實些的。
鋪子前面是一棵大樹,知了沒完沒了地叫,讓人有些心浮氣躁。
我一邊編著草鞋,一邊想著這天氣過於炎熱,晚些送點冰西瓜去程晉的鋪子那兒。
一會兒又想起程晉提起的那個姑娘,想著讓人去探探口風,若是能成,各種禮節便都要準備起來了。
突然,一道陰影籠罩住我。
這是有人來了。
我打下手裡的那個結,笑著開口:「客官裡面隨便看看,有喜歡什麼與我說就是了。」
邊說邊緩緩抬頭。
下一瞬,我臉上的笑意凝住。
是他!
崔旬!
時隔十多年再見,記憶中那個總是青衣長衫的俊秀男子,如今已然兩鬢斑白早生華發,一張臉瘦骨嶙峋,完全看不出當年的風採。
可我卻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道身影曾經刻在我的腦子裡,日日夜夜地翻滾。
這個人,我愛過,也恨過。到如今,一切歸於虛無。
「穗穗,穗穗……」崔旬激動地連喊了幾聲。
我露出一個假笑:「客官要點兒什麼?我這店小,不一定有您要的。」
崔旬苦笑:「穗穗,我知道你恨我,可我這些年……也不好過啊。」
我神色淡漠地看了崔旬一眼,復又低頭去編草鞋。
崔旬嘆息:「穗穗,這些年,我一直惦記著你。你……還好嗎?」
我抬頭,笑得極輕極淡:「你是誰啊?我認識你嗎?」
6.
崔旬的臉色白了幾分,神色沉沉地看著我。
他的臉色越難看,我心裡就越發自在。
我想,我雖然不恨了,可是看著他過得不好,我還挺快活的。
我眼見著這草鞋是沒辦法安心地織了,也不理會崔旬,自顧自地走進了鋪子。
我原以為,以崔旬的驕傲,該掉頭就走才是。
哪知,如今的崔旬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我熟識脾性的人。
「穗穗,我知我當年做得不對,如今,我來接你回去了。」崔旬跟進了鋪子,緩聲道。
我冷笑:「崔旬,你覺得你的臉有多大?你照過銅鏡嗎?你真當這天下都是你說了算嗎?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崔旬蹙眉。
良久,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眼含寵溺地道:「穗穗,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個暴脾氣。當年,我也沒說不要你,不過是讓你做妾……」
「我呸!我堂堂正正地嫁人,怎的就要莫名其妙成為妾室?」提起這事兒,我就怒了。
「可你的身份擺在這兒,我若讓你做正頭娘子,難道讓宰相府的千金做妾室?」崔旬說得頗為無奈。
我一時間隻覺得厭煩至極:「崔旬,你滾吧,不要在這兒佔我的地方了。」
「穗穗,再大的脾氣鬧了十幾年也夠了,你一日是我的妻,終日是我的妻才是。跟我回京,總不能一直窩在這小鋪子裡蹉跎一生吧?」
我橫眉冷對:「崔旬,你這做官幾十年這是把臉皮也練厚了是吧?還是說做狗做習慣了,連人都不會做了?」
此話一出,室內為之一靜。
崔旬的臉色沉了下來:「潘穗穗,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讓我吃下這罰酒了,我就不信,如今身為朝中大臣的你,還能逼S民婦了?!」
崔旬意識到自己的話沒說對,又想到來此的目的,嘆了口氣,揉了揉額角,淡聲道:
「穗穗,我觀你這小鋪子,一日也最多也不過三五兩的進賬,生意差的時候恐怕隻有個幾百文。
「這樣拮據的日子,你還想過一輩子嗎?還有,你還得為孩子想想,孩子隻有在京城,才有可能謀得一個好前途。」
「可我就喜歡這樣的日子,誰要去那京城過那仰人鼻息的日子?別跟我提孩子,孩子跟你半文錢的關系都沒有。」
我總算明白這男人這般低眉順目的目的了。
可惜,算盤落空!
崔旬的眉峰緊緊皺起:「穗穗,孩子再怎麼說也是我的骨血,我是不可能讓我崔家的血脈流落在外的。
「況如今,我膝下並無子,孩子跟著我回京往後就是我崔家的繼承人。隻要你乖一點,往後的日子我亦能保你一生無憂。」
7
我的唇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意:「崔旬,你不會覺得,我兒子與你有關系吧?你沒打聽打聽,我孩子姓程?也沒打聽一下他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