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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身邊的一切好像都哗然退去,化作茫茫一片雪白。


應疏站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同前世所有舊識在此刻不期而遇。


 


淌過兩世的時間,愛不得,生別離,人世千百種苦痛,我們都嘗過了。


 


當年的同窗們陰陽相隔,如今都終有重逢日。


 


七公主終於發現了我們,眼睛一亮。


 


「是燕南飛和應疏嗎?」


 


應疏抿唇笑起來。


 


4


 


京城和嶺南隔的遠,除去往來的信件,這是我們此世第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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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和七公主話多,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


 


太子和莊青羽年長些,也更沉穩。


 


但我們現在最大的也才十三歲,最小的七歲,小孩子鬧在一起很快就能熟悉起來,晚膳的時候已經鬧成一團。


 


皇帝眼角的細紋密布,目光卻沒有落在我身上。


 


他看著我小弟,若有所思:「這是嶺南王府未來的小世子吧,朕今日聽身邊的人說,瞧見他在外頭練武,是個好孩子。」


 


阿爹拱手,隻搖搖頭,恨鐵不成鋼。


 


「臭小子頑劣得很,不學無術,到了現在每天最喜歡的就是跟人去種地,連學武都是臣找師傅硬抓著練的。」


 


小弟眨了眨眼,很不服氣。


 


他習武很不錯的,哪裡就不學無術?


 


我重重踩在他腳上,小弟像隻被捏住脖子的雞。


 


皇帝這才柔和了臉色。


 


「可惜了,朕的兒子們也不爭氣。」


 


我有些疑惑。


 


皇帝膝下如今三個皇子,五皇子生母是冷宮妃子沒什麼存在感,但太子和四皇子怎麼會說不爭氣?


 


阿爹同我對視一眼,我也在他眼中看到同樣的疑惑。


 


席間,七公主偷偷喝了一杯酒。


 


我和應疏把醉酒的她帶回去,屋裡寂靜無聲,應疏站在門口為我守著。


 


醉中的人套話容易些,我循序漸進地問了幾句,越來越心驚膽戰。


 


皇帝對皇子們都不太滿意。


 


問完話,我把七公主安置好,這才和應疏一起離開。


 


用了晚膳,阿爹久久未歸。


 


他被皇帝留下來秉燭夜談,我心中不安,在臺階上坐著等到很晚都沒等到他。


 


我摸到了阿爹的院子。


 


周圍有人守著,全都低著頭,完全隱沒在夜色中,仿佛不存在。


 


假山能遮住我的身體,我遠遠看見皇帝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阿爹坐在對面一言不發,聽他說話。


 


「燕淮啊,朕這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了,總容易想起些舊事來。那時嶺南王妃都還在,你說隻要你在一日,就會永遠扶持、忠心於朕。」


 


他像是醉了,握著酒壺的骨節卻發白。


 


阿爹皺眉:「陛下,喝酒傷身,您……」


 


話未盡,皇帝卻忽然定定地看著他,像是陷入了又一場夢魘。


 


「可這幾年,朕總是想起為你擋刀的時候,卻忽然不高興了。」


 


阿爹阻止他倒酒的動作終於僵住,不可置信地看過去。


 


皇帝站起身來,他拎著酒壺打量院子裡的擺設,並沒有要阿爹回答的意思。


 


借著醉意,他既是試探,也是宣泄。


 


「你看,朕和你一樣的歲數,成名也比你早,朕是天子啊。」


 


「可朕的枕邊人、兒子們,都想圖謀這個位置,朕日日夜夜不敢安睡,而朕的兄弟卻年富力強,兒女孝順,提起你人人都說,是你扶持朕上位的。」


 


我深呼一口氣,被夜風吹的渾身冰涼。


 


皇帝病了。


 


原來如此。


 


看著自己日漸蒼老的身軀,他也意識到自己力不從心,而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我爹依舊中氣十足。


 


聽別人說嶺南王在他登基路上付出了多少,再看一看自己,也會懷疑自己當初沒有嶺南王的支持,還能上位嗎?


 


他試不了。


 


但是可以讓這些風言風語和嶺南王一起消失在角落裡。


 


裡面安靜下來,我無聲無息離開了院子周圍。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好。


 


阿爹眼下也青黑一片,來找我時,我們兩人都忍不住看著對方打了個哈欠。


 


他說起昨夜和皇帝的談話,最後有些頹喪地說起以前的事。


 


陛下曾也是冷宮出來的皇子,比五皇子的處境更艱難,跟草根出身的阿爹都比不出誰更可憐一些。


 


先帝冷情,把挑選儲君弄得像養蠱,越心狠的越是得他喜歡,陛下和阿爹在奪權路上幾乎褪了一層皮。


 


我忽然一個哆嗦,猛地意識到,七公主醉酒時被我套出來的那句「父皇有些不滿意皇兄們」的意思到底是什麼。


 


他想要的儲君不是太子這樣的,而是先帝那樣的。


 


難怪前世他最後會選中心狠手辣的五皇子,因為這個人最像他。


 


阿爹說著,也有些難受。


 


「我那會兒還想,陛下那麼厭惡先帝的陰毒,應該不會變成那樣,可沒想到他越是糾結,就越容易被這些東西同化。」


 


往往最祈求和平的將軍,S人也最多。


 


我杵著下巴,總算弄清楚一些來龍去脈。


 


實力相當、相互制衡的時候,兄弟、摯友、知音,什麼都可以。


 


可皇帝沉疴舊疾鬱結於心,總是對照著先帝的所作所為來要求身邊的人。


 


所有人都會列入懷疑名單裡,他會不停地去試探、觸碰別人的底線,直到他們一次次退讓到S,才算全了他心中的忠義。


 


一旦某次無法忍受,皇帝就會覺得果然如此,他們都是反賊,都要背叛朕。


 


天快要亮了。


 


我問:「阿爹本來是打算這次之後,把兵權交出去的吧?現在呢?」


 


他悚然,意外我竟然能猜到。


 


「不交了。」


 


阿爹喝了口冷茶醒神,搓了搓手,憨厚又老實:「有點想造反,讓我兄弟來嶺南跟你弟弟一起種地。」


 


我一口茶嗆在嗓子裡。


 


真敢想啊,老爹。


 


遲早都要兵戎相見,反正都要大逆不道了,也省得等對方先出手。


 


我摩挲著杯蓋的邊緣,想了想。


 


「我還是入京吧。」


 


5


 


做質子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


 


這次我沒打算帶著應疏去冒險,可她一聽我的計策,隻是低頭想了想,沒勸,很自然地問我什麼時候走。


 


「什麼?」


 


我蒙了一瞬。


 


應疏鋒銳的目光迎上來,她盯著我,好像隻要我說一個不字就要把我拍S在牆上:「你不帶我?」


 


我忙不迭點頭:「帶帶帶。」


 


擔心我又不說,還兇巴巴的。


 


應疏是個壞孩子,現在是,上輩子也是。


 


明明自己眼睛看不見了,明明自己為了我周旋損了身體底子,明明最後一次回京城的時候快熬不住了。


 


卻一次都沒有告訴我。


 


她說我多憂思,到頭來卻走在我前面。


 


我靜靜地看著應疏收拾東西,在桌邊吃她給我準備的點心。


 


可是小疏。


 


你走之後,嶺南的雨再也沒有停過。


 


京城的霧連綿不絕,覆滿了我漫長的餘歲。


 


皇帝知道我們要入京後非常高興。


 


昨夜的尖銳稜角似乎都消弭於無形間,他拍著我阿爹的肩頭,仿佛一下回到了許多年前。


 


在他看來,阿爹很識相,也是在向他認輸。


 


我和應疏就這麼倉促地跟著皇帝折返,太子他們大概也看出了些什麼,對待我和應疏的態度也忽然小心起來。


 


四皇子孟晏和莊青羽似乎更敏銳一些。


 


我杵著下巴看他們試探似的舉動,眼眶有些湿潤。


 


上一世孟晏被皇帝毒S,莊青羽因皇帝之故戰S,所以這一世才這樣警惕。


 


兜兜轉轉,摯友相繼去世的痛和餘威,竟然都沒有消失過。


 


京城和前世沒什麼區別,我們再一次被丟給太後,又被安排進了學宮。


 


太後看起來是個很嚴肅的人,應疏卻出乎意料的很親近她,白日和太後用膳的時候,心情看起來不錯。


 


我們從學宮回來的路上,她揉了揉眼睛,呢喃幾句。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來到京城總覺得眼睛不太舒服,太後說晚上請太醫來給我看看。」


 


我偏頭,看見應疏的眼睛在陽光下漂亮得像一對琥珀珠子,沒有任何問題,忽然後知後覺地心口一窒。


 


曾經失去的雙眼,這輩子也會疼嗎,小疏?


 


6


 


學宮的日子很平靜,過去的一切像是我恍惚間的夢。


 


可應疏的眼睛時常感到莫名疼痛,太後總愛做前世我們沒吃到的那盤點心,莊青羽不喜歡離京,孟晏怕黑,也不愛喝酒。


 


前世的細節一一在無形間應驗。


 


我從恍惚中驚醒,一腳踏空似的,終於站在了實地上。


 


同窗裡也真的還有一位姓崔的姑娘。


 


她怯怯地走來,聲音很低:「我是崔盈玉。」


 


這副面孔一如前世柔弱無害,崔盈玉正是披著這層皮,把所有同窗們都推下不可預知的深淵裡。


 


於是後來,孟晏隨母族覆滅,太後被毒S,莊青羽S於北疆,應疏病逝。


 


我朝她勾起唇角,深深地記住她此時的樣貌。


 


「崔姑娘,往後多照拂。」


 


晚上回宮後,應疏寫完課業,我捏捏她的臉:「小疏,你不要靠近崔盈玉。」


 


她沒問為什麼,頭也沒抬幫我寫課業。


 


「你討厭她,應該是她做了什麼壞事,但你要做什麼得告訴我,我會幫你的。」


 


小疏真好。


 


我高興的傍晚多吃了一碗飯。


 


太後讓人送來消食的山楂糕,沒好氣:「吃那麼多,夜裡又要腹痛了,你這皮猴子。」


 


應疏有大半的脾氣都是跟太後學的,我自然也很有辦法。


 


隻是笑著往她懷裡鑽,太後就眉開眼笑了。


 


應疏在旁邊杵著下巴打盹兒,燭火飄搖中一片祥和,是個很好的機會。


 


我終於問出那個一直沒有弄清楚的問題。


 


「太後,您和陛下不親,隻是因為不是親母子嗎?」


 


這個問題或許有些冒昧,但我知道,太後是頂好的長輩,不會因此責怪我。


 


她神色恍惚一瞬,詫異於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卻和我想的那樣如實告知。


 


這樣不好回答的問題她也答了。


 


僅僅是因為,問這個問題的是她養大的姑娘。


 


「皇帝一直都恨哀家,或者說是恨我雲氏一族。」


 


她嘆了口氣,同我說起。


 


今上和生母董妃因被誣陷,卷入了巫蠱之禍被打入冷宮。


 


先帝忌憚董家,動了手卻不願被人口誅筆伐,便將揭穿董妃的名頭放在了皇後身上,後來見今上合他心意,又將今上放在了皇後膝下撫養,成為儲君。


 


皇後又成了如今的太後,可今上的恨不曾消弭。


 


皇帝登基之後,多次以借口派他們出徵,於是雲氏年輕男子俱在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中戰S。


 


如今的雲妃娘娘,四皇子的生母也是雲氏的女子。


 


我喉間一哽,有些說不出話來:「您沒有解釋過嗎?」


 


可這句話說出,我就知道了答案。


 


帝王多疑,寧可錯S不會放過,更何況是多疑到後來弑母S妻S子的今上呢。


 


他恨先帝,恨我爹,也恨雲家人。


 


前世今生都在找的答案,終於展露在了我的面前。


 


難怪太後和雲妃在宮裡勢單力薄,被人時時監視,最後被滅族的時候沒有半點還手之力。


 


難怪他連自己的兒子孟晏都要S。


 


太後摸摸我的臉,皺著眉頭為我擦去眼淚,溫聲問我:「南飛,怎麼哭了?」


 


我伸手,碰到滿臉的冰涼。


 


孟晏、太後、莊青羽、應疏都曾先後同我陰陽相隔。


 


那麼多年了,我終於找到挽救她們的節點。


 


我用臉側蹭了蹭太後的手,竟有些哽咽,輕聲道。


 


「我隻是很想您。」


 


7


 


那天之後,我終於抓住了一線生機。


 


太子不是個木頭,在我幾次提醒下避開皇帝的猜疑,終於找上了門。


 


「父皇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我和母後都被斥責,小四也沒躲過,我總覺得要出事。」


 


他眉頭皺得很深,看得出來快愁S了。


 


我知道,不止這些。


 


太子的人被找借口發落了幾次,而孟晏和雲妃也挨了罵,皇帝越感覺到自己身體出了問題,就越容易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挑眉,開門見山:「他三日後應該會發落你舅舅,下個月是你外祖,你信不信?」


 


太子差點把手裡的點心丟出去,活像是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