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尋人告示發到了蒼鹽海。
配了畫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神君找我做什麼?
我好奇得抓心撓肝,又不敢貿然出聲。
我同幾位拿著畫像尋人的仙侍擦肩而過。
不料用膳時又撞見了。
隔著幾張桌子,抱怨聲很清晰。
「肅羽神君到底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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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恆青府日日戒嚴,一問就是神君在閉關,七天又七天,府裡圍得毛都飄不進去。」
「聽聞是那醜狐狸下凡玷汙了神君,這會兒是翻舊賬抓人!」
……
下凡,玷汙,肅羽神君?
難怪要抓我。
我起身結賬想走。
傳音石嗡嗡作響。
是星君讓我去司命殿躲著。
「燈下黑嘛!神君剛找我問過你,這會兒誰能猜到你在我這?來不來?」
好對。
我說:「備好晚膳,半個時辰到。」
在天上混日子這麼多年,唯有他對我還算厚道。
我正想跟他掏心掏肺說幾句,就看見他掏出了侍女服飾。
原來是要我給他做苦力。
司命殿活多,沒人願意來,我隻好勉為其難地幫幫他。
他給了我一片藥田。
要我種草藥、仙花,順便多添幾棵蟠桃樹。
我每日打理藥田,闲了便支個躺椅,躺在廊下吹風。
這日稚練公主又來了。
我正侍弄花草,聞聲抬頭看了一眼。
她卻忽然頓住腳,不可置信。
「溫守儀?」
我詫異地愣住。
她疾步邁近,又輕聲自語:「不對,不是,她不長這樣。」
我反問:「公主在說誰?」
她驚疑未定,憤憤轉身。
司命殿裡頭乒乒乓乓一陣響。
終結喧哗的是稚練公主。
「我奉天後令旨前來查命簿,溫守儀是人還是仙,此時在哪我不管,就算下地府拘魂都得找出來!」
她舉著標示我氣味的錦帕,疾言厲色。
看來確實是找我的。
司命緘默許久。
我叩響門扉。
「沒聽錯的話……找我做什麼?」
稚練猝然轉頭。
我放下藥簍:「聽聞公主溫柔多情,竟不知您辦事這樣雷厲風行。」
她面色通紅,拽著我的衣袖就走。
輦駕寬闊,各坐一邊。
空氣莫名很尷尬。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對我敵意這麼重。
稚練繃著臉不看我,車簾外雲霧飛速掠過。
「要不是神君狀況不好,你這輩子都進不了恆青府。」
我認真道:「是。託您的福。」
她的臉又變青了,刺我:「你身份卑賤,就算他心悅你,你也不準肖想他!」
我說嗯嗯。
她氣急:「你就不生氣?」
我疑惑反問:「關我什麼事?」
算是把天聊S了。
其實我同肅羽神君也不是沒來往過。
自他救我之後,我就一門心思往恆青府鑽。
倒不奢求做什麼神君妃妾,隻單純想混個侍女當當。
但因為我長得醜,人家不收。
我隻好住在後山,挖挖神藥。
等神君來山上闲修,就用藥草澆他滿頭。
時間久了,亦生出默契。
我不露面,隻丟草藥。
他每次來,就給我帶烤雞。
說來奇怪,我也沒告訴他我是狐狸來著。
最歡喜的一回,是他在山中閉關的那幾個月。
閉關處無人守衛,隻有結界。
那結界不攔我。
我就盤在洞穴外梳毛打坐,順便找找仙藥,採採露水。
誰知抱著水罐往回走時,恰巧碰上神君出關。
他朝我笑。
我放下罐子一溜煙就跑了,氣自己那日沒有換身好看的衣服,沒有戴面紗。
醜臉被看得清楚,我不敢再見他。
可他依舊來後山,依舊給我帶雞。
那些吃食我都沒動。
他見到不曾動過的飯菜,好像是有點失望。
我躲在樹上也很難過。
但想想我也配不上他,不如別再牽扯,免得自己爬不出來。
轎輦緩緩停下。
恆青府四下靜穆。
稚練公主把我推進主院臥房,紅著眼往外邁。
她走了,豈不是有瓜田李下之嫌?
我可還沒道侶呢。
我反手將她拽回來。
隔著屏風,依稀望見榻上半倚著一人。
藥香濃鬱。
他悶哼著坐起,語調慌亂而溫柔。
「儀……」
我恭敬開口:「神君尋我有事?」
他聲音戛然而止。
再開口,已染上不平穩的啞意。
「吾渡劫未成,此番是為追尋劫眼。勞煩仙子在恆青府住上幾日。」
我追問:「要住多久?」
他默然半晌:「不知。」
我認真道:「那便不了。」
「留步!」
衣袖被短暫地抓住。
他急促地喘氣。
我停下腳,好聲好氣地安撫:「我怎麼會是君上情劫的劫眼呢?沒道理留在這。您好生休養,若要藥材,我可以替您採來。」
他的臉一點點白下去。
「儀娘?」
他喚得很輕。
我松開他的手,蹙眉後退半步:「神君,你我的關系還沒到這一步吧?」
他瞳孔劇烈收縮,咳得厲害,唇角滲血。
稚練又開始驚叫。
我聽見她叫莫名就頭疼,默默退出臥房。
還沒走出幾步,她就抹著眼淚追出來:「他病成這樣,留下住幾天要你命了?」
我站定回頭,目光直直地落在肅羽身上。
未束發冠,未披仙袍,面容峭厲而蒼白。
俊美破碎,可我卻無端厭倦。
明明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喉頭微滾,眸間生出稀薄的希望。
我無奈嘆氣,攤開手。
「病了便快尋大夫看啊,我又治不了。」
稚練怔住,啞火。
「你怎麼……」她呆呆地睜著眼,「你怎麼這麼冷漠?那你以前跟他感情好的日子算什麼?」
「啊?」
我目瞪口呆。
「公主在說什麼?我何時跟肅羽神君有過牽扯?」
每說一句,榻上那人脊背便顫一分。
7
到底還是沒能走成。
天帝一道旨意將我禁足在了恆青府。
補藥流水似的送進來,肅羽卻還是一副病弱受損的模樣。
仙娥每日都欲言又止地站在我門口,又不說話。
我百思不得其解,隻當作沒看見。
我在院中開闢了一小塊田。
不知為何近來喜歡種地。
大概是因為谷子不騙人,菜也是。
種下去什麼就是什麼,到了時候就能收。
不會有青梅竹馬的莴苣從旁邊的田跑過來,跟這邊的白菜扦插成一株。
哪來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自己都理解不了。
種地的時候無意間被肅羽看到。
這下好了。
他不知發什麼瘟,移了數不清的山茶花進府。
花太能吸養料,把菜都吸S了。
我攥著鐵锹,心平氣和地同他講道理。
「神君,你從哪弄來的花?那麼猛。我種的菜都吃不到養分了,求求你快挪走吧。」
要不然我就要用鐵锹和他講道理了。
他唇角抖個不停,好像在忍著劇痛。
「你……不喜歡山茶花了?」
我嘶嘶地吸氣:「不是,這玩意的花粉對狐族致敏,哪隻狐狸會喜歡山茶啊?」
茶杯傾覆。
他攥著玉杯,搬動巨石一般慢慢扶正,牽起勉強又難看的笑。
「那你現在喜歡什麼?」他問。
我誠實搖頭:「總之您別種了就行。」
久久無言。
他靜默地坐著,隱在袖中的手忽然一翻。
掌心躺著一隻玉雕的小羊。
但我是狐狸。
就算要送口糧,也應該送雞或者兔子嘛,我又不吃羊。
這刻工真是粗糙得很。
我暗自腹誹,沒敢說出聲。
他執拗地託著,指節輕微發顫。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歸位那日仿若夢醒,回想人間種種皆非我本心。你忘了也無妨,我慢慢彌補便是。」
什麼彌補?
說得像是他對我有虧欠似的。
他指頭上的挫傷斑駁重疊。
我不是沒看見,隻是覺得沒意思。
混著點悲哀的沒意思。
這情緒來得奇怪,好像來源於另一個人。
我接過小羊。
肅羽眸色頓亮,笑還未扯出,便見我碾碎了玉。
碎片刺入掌心,有點痛。
我回神,掙脫了那股無名的怒氣與悲痛。
那玉塊已化為齑粉。
我愕然地攤手,粉也隨風飄走。
他的笑凝滯,極狼狽地吞咽了一下。
「是我忘了,你現在不屬羊……不喜歡,我再給你做。這是第一個,刀工確實不好,看不上也正常。」
廊外有人朗聲開口。
「肅羽神君還真是有意思,人家待你好的時候不珍惜,現在又演上深情的戲碼了!」
話音方落,玄色衣角閃入。
滕梟將軍。
一柄扇子打在我肩頭。
「我說過了吧?你花錢養他還不如嫁我。我至少保你吃穿不愁,他隻會拿著你賺來的銀子給姑娘買衣服。」
肅羽啞著嗓子,額角暴跳:「滕梟!」
我識趣地默不作聲,卻被一把拎起。
滕梟拉著我坐到窗框邊,指著肅羽。
「看,那個就是你凡間的夫君。他拿你的錢養女人,還把你一劍刺S了。」
肅羽喉頭湧動,呼吸漸重。
似有惶恐悲愴,又像是無從解釋。
我認真道:「以神君的品性,我相信他是有苦衷。」
肅羽眼尾霎時通紅。
滕梟笑得很大聲:「對,苦衷就是你嚇到了他的心上人!」
我卡在兩尊大佛間,不好說話。
聽聞肅羽神君在凡間過得不好。
他發妻是妖,被他親手斬S。
事情鬧到了京城。一半大臣贊他大公無私,另一半罵他手刃糟糠之妻,隻為迎娶新婦。
輿論如沸湯。
他考中了狀元,卻又因這名聲,被派去了偏遠處做縣令。
至於與那位青梅的婚事,也沒成。
一朝被誣陷,他在牢獄裡活到了古稀之年。
一生荒唐又潦倒。
現在看來,隻怕我就是那個倒霉的發妻。
可我不記得,也不想再管那些亂糟糟的事。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打個哈哈,笑一笑算了。
好在滕梟搞完了事就懶得逗留,往我鬢邊放了什麼,便躍身出窗。
對著鏡子一看,是支玉蘭花簪。
肅羽氣息不穩,朝我招手。
「過來。你想要什麼都可以,這支簪子給我好不好?」
我搖頭。
「不。頭一回有人送我東西,我怎麼能給你?」
他咬著牙關,終是吐出口血。
我嚇得跳起來。
整個恆青府一團亂。
我待在自己房中,被一波又一波的精神力擾得不得安眠。
他雖一直病著,可這法力卻在一天天地精進。
尤其是今晚。
我懷疑他那一口血吐出了千年的雜質,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病成這樣反而變得更強了。
「守儀仙子?神君請您去見一面。」
仙娥的敲門聲急促。
我披衣隨她去,在臥房見到了狀若困獸的肅羽。
細細的鎖鏈纏緊他四肢,素白寢衣幾乎湿透。
看不出半點端方肅穆。
他緊攥著銀鏈,手背青筋暴起。
聽聞龍族受刺激時會狂躁不已,必須由伴侶的精神力去安撫。
這種情況不叫醫師叫我幹什麼?
我回頭喊人:「去請……唔!」
懷抱滾燙。
鎖鏈哗啦作響。
他將我卷進臂彎,翻身壓在榻上。
我抗拒得蜷成一團,他卻不管不顧,一點點親過來。
「守儀,你喜歡他嗎?」
他喘息炙熱,執拗地追問。
「你喜歡滕梟嗎?
「你看中他也沒關系,我做你的道侶,你要陪他我可以當作不知道,好不好?」
我驚慌無措。
有記憶如潮水般湧入,直衝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