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汀可以如願做未來國公府的主母。
而落了名聲的太傅府,又如何讓我嫁作端王續弦?
一石二鳥。
13
杏花宴白日鬧完,回來後又被爹打了。
月落屋梁,我也餓了。
我捻著西街糖糕細細地吃。
吃著吃著,等來了怒氣衝衝的李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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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趔趄著腿,臉上身上青青紫紫。
看樣子那出醜事讓寧國公家法伺候過了。
他一見到我便掐住我的臉,不甘又可憐見地問:「林雁白!不是你喊我去的偏院?」
他赤紅著眼望著我,不甘心地顫聲問:「為什麼要陷害我與你妹妹?你分明與我,與我……」
「與你有肌膚之親?」
我平靜地道出他沒於齒間的話。
這些馴順世家貴女的教條,十五歲前束縛過我。
可現在,別妄想規訓我。
「你若是氣我,也可當眾說是我做的。」
李砚書按在我臉頰的手,止不住地一簇簇、一簇簇抖顫。
他聲音發啞:「林雁白,你有沒有心?」
「你沒有,可我有。我對摯愛之人做不得半點汙蔑、半點背叛之事!」
眼淚順著李砚書的臉龐倏然滑落。
我好似話本裡的負心人,玩弄李砚書的真心,欺負了他。
他又何嘗不曾欺負我?
我第一次見李砚書,並非在寧國公府,而是我及笄那年。
那時外祖招待遊歷山河的寧世子。
我隻敢隱在眾人中,靜靜地瞧著颯沓風流的少年世子。
他春衫薄覆,明淨軒朗,卻仿若一筆重彩落在我心尖。
後來萬晏修於郊野救下我,沿路乞食逃難。
秋雨微涼。
我渾身傷痛,心灰意冷,飢腸轆轆。
我倚在樹下等萬晏修,也在等自己咽氣。
恰逢一輛華蓋馬車停歇。
下來的正是寧世子——我苦悶的十五年人生裡的那一筆濃墨。
他笑:「你是哪裡來的乞丐?瞧著快咽了氣。」
我想,至少他會可憐我,為我蓋一卷草席。
他卻差小廝遞來一塊馕餅。
我猶見天神,無力地緩緩地伸出手。
小廝嘿然一笑,將馕餅給了隨身的狗。
我雙目逐漸發黑,氣若遊絲。
但我還是竭力盯著一旁冷漠俊逸的臉。
真俊。
也真壞。
他道:「你怎麼不求我?」
我張了張唇,說不出半句。
李砚書無趣地丟給我一錠銀子,讓小廝將馕餅丟在遠處,便又驅車離開。
我都要餓S了,給我銀子有何用?
為何我循規蹈矩一世,臨S前還見到這麼過分的人?
為何他這樣的翩翩少年偏是紈绔之人?
為何我膚淺到,因美色冶豔動人,意冷的心竟餘燼復燃?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匍匐著撿回那塊馕,硬塞進嘴裡。
所以再見時,我想啊,摘下這朵美人花再棄之,又是何光景?
我隻是做了每個負心漢都會做的事。
我上前輕點他薄唇下一點痣。
「李砚書,食色性也。」
「你我不過是男歡女愛,你除了損失些許傷心,還損失什麼?」
「區區歡愉而已,沒道理搭上我這輩子。」
他無措地轉著眼珠,落淚哽咽道:「你可曾心悅我?」
我不語。
他猝然失笑:「哈,林雁白,你已非完璧,難道那萬晏修還能娶你?」
真白瞎了一張好臉,他還是那個紈绔狹隘之輩。
貞節是什麼大事?
十五歲時就沒有了,那又如何?
一輪滿月,一間破廟,數個匪徒。
十五年來世家教導,早讓我存了S志。
隻是想S前再見母親一面,我便拼盡所有逃出來。
但母親隻埋怨我——
為何回來?
為何不S?
隻有林若汀告訴我:「井水很冷,高貴端莊的你掉下去,渾身又狼狽又難堪。不好。」
隻有萬晏修毫無鄙薄地救下我,向母親許諾娶我。
我走到窗邊,如水月色籠我一身瑩白。
再轉身,與李砚書對上眼神。
我笑:「萬晏修自然樂意娶我。」
他面色煞如金紙。
14
林若汀被關了兩日。
我趁夜掌燭,帶著糖糕去了祠堂。
祠堂內雕梁畫棟,燈火通明。
林若汀倚在牆邊,垂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我輕笑了聲,她張開眼。
祠堂燭火百盞,映得她白皙臉上的手掌印愈發青紫。
我將油紙包的糕點扔到她跟前:「你釜底抽薪,連帶著我還遭了打,難不難受?」
她一點都不惱怒,撿起糕點細細吃起來,雙眼彎成月牙。
她漾著梨渦笑了:「謝謝姐姐。」
「雖然姐姐總冰冷冷、冷嘲熱諷,卻最不舍得我餓肚子。」
王姨娘為了她那副楚腰,一日一食。
隻有我借教習功課由頭,讓她吃上第二頓的。
身體勁兒不好,得了潑天富貴也是白瞎。
我問:「後不後悔?不過一日,這盛京的都知你德行有虧,萬夫所指了。」
她衝我明豔地笑:「不悔。但爹被逼在刀尖,他又常自詡清流之首,怎麼也不會讓我去做妾。」
打小,王姨娘像個潑婦似的挑釁母親,母親三言兩語就制服了,風光氣勢無兩。
林若汀就喜歡在我身後追著說:「姐姐!你是嫡女,日後定是做高門主母的!羨煞我了。」
她一心就想做高門主母。
她明亮的眼牢牢地盯著我,問:「姐姐,你可怪我?以後太傅府的名聲盡失,你隻能低嫁了……」
傻妹妹,名聲盡失多好,低嫁多好。
我掸去她肩上浮灰,「若汀,每每年節,我嘴上跟著大家祝你覓得良緣、國色天姿,可心裡從不這樣想。」
「我林雁白從不祝你纖柔楚腰,不祝你舉世美貌。」
「我隻祝林若汀自私地生機勃勃,錚錚昂揚。」
「祝你像所有男子一樣,不管光不光彩,都能得到你想要的。」
燭火幽幽。
她驚詫的眼中,湧落滾滾晶瑩的淚珠。
猶神女憐世垂淚的聖潔美麗。
在她蓬勃的生命力前,她的美貌一無是處。
我轉身離去時。
林若汀清亮的聲音在祠堂回蕩:「多謝姐姐襄助。」
「我思來想去,寧世子見我就軟了骨頭,正巧眾人又撞破。如何都是我未思慮到的。」
我側身輕睨。
林若汀的雙眸明亮通透地望著我:「寧世子工部主事的差事估摸要鬧沒了,希望萬晏修能如願頂上。」
我這滿眼權勢的好妹妹,一直都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我與妹妹,求仁得仁。」
15
寧世子大病了一場。
病得急,病得立馬要了命。
我是沒想到,李砚書還是個情愛至上的傻子。
寧國公驚動了全上京的名醫,最後還是請了太醫院數個太醫出面才吊住了命。
而林若汀成日跪於祠堂,已餓得暈了幾回。
他們是一場不堪入目的豔事。
經過我託的文人的春秋筆法,成了一段可歌可泣、廣為流傳的愛情故事。
此事驚動了聖上。
那話本故事寫得太過感天動地,聖上熬了一宿才看完。
翌日上朝,感動地下旨賜婚。
爹一時傻眼,家中可準備了五條逼S林若汀的麻繩。
寧國公本就嫌棄太傅的二姑娘是個妖孽,害得獨子的半條命沒了,接旨後隻給了十抬聘。
裡頭隻有零星幾隻舊鞋。
——笑太傅二女兒不知廉恥高攀國公府。
我爹,林太傅,自詡清流高潔,被如此羞辱,當場氣倒。
又因浮浪不經的二女兒,我與端王的相看就此作罷,母親也遭了世家的嫌。
我爹已是知命之年,一病不起。
萬晏修如願做了工部主事。
一走馬上任,不日就外調琅琊青州主理工程。
他來太傅府上提親時,母親高興得就差給他跪下。
她近來衣不解帶地照顧爹,加之這輩子最憐惜的面子也遭了踐踏,食不下咽,已經瘦成一副架子。
我更是一身蔥藍騎服在院中練武,心情舒暢。
揀了一日春意闌珊,初夏浮熱的日子,我坐到爹床邊為若汀繡帕子,看母親忙前忙後。
她好不易伺候完爹的藥,換完衣物,已累得虛喘。
她道:「到底你貼心,瞧瞧那若汀都不敢來你爹跟前跪著!」
還跪?
她在祠堂都跪了二十日,眼下在床上歇了小十日才養點肉呢。
母親蒼白的面頰浮上慶幸的笑:「還好萬晏修願意娶你。不然,不然你本就……日後隻能自戕了。」
母親的話與針尖兒齊齊落下,我的指尖出了猩紅的血滴。
她這個作伥鬼的,將S女說得義正詞嚴。
她好聲好氣道:「你不要怪我,我就是看我堂姐,你文姨,她嫁人生子又如何?從劫匪那回來也是受夠磋磨才走的。」
「與其讓你受眾人唾棄苟活,不如S幹淨了輕巧。」
文姨是萬晏修的母親。
她邊說著邊撫了撫我的頭。
三年來,她第一次碰我。
她的手有多溫暖多慈愛。
她的話就有多鋒利多冰冷。
我問:「所以,是母親當年推文姨投井的嗎?」
她手一剎抖了抖,理所當然道:「那是族中決定,我不過是行刑人。」
他們將謀S說作行刑。
我笑:「母親,你知道為何若汀會鬧出那麼大的事嗎?」
她怒罵:「她就是上不得臺面!她抄了這麼多年的女德女訓,還是這樣粗鄙!」
我喜笑盈腮地把玩著繡活,漫不經心瞥了眼床上睜開眼的爹。
我娓娓道:「私會的字條是我給的李砚書,房中的春藥是我點的,告發的丫鬟也是我買通的。」
爹逐漸睜大眸子。
我心裡一陣快慰。
母親不可思議地衝上前拉著我,吼:「為什麼?你怎麼能這麼對林府?!」
我這三年的武不是白練的,輕巧地將骨瘦如柴的母親推開。
我嗤笑:「爹,你在秦樓養的妓是不是有身孕了?」
「可惜你臥床啊,那妓子來要錢不成就在門前撒潑,今兒滿京應是都知道了。」
萬晏修幫我尋到了她,使些錢財,妓子便頂著大肚在門前潑婦罵街。
古板嚴厲的我爹隻能羸弱地虛喘氣兒,口中的血一連連地外湧。
母親天塌了般地絕望, 慘白著臉問我爹:「老爺, 是真的嗎?」
爹已經講不出話, 隻能悔痛地蹙眉闔眼,任淚水自蒼老的臉上流下。
不知道是因為負了發妻, 還是心疼自己的名聲。
母親身形晃了晃,嘔出一口黑血, 幾近昏聩。
我緩身扶住她,附在她耳邊, 溫柔地低語:「母親,如若當年回來時,你心疼地抱我一下, 我興許早S得幹淨利落。」
我十五歲前循規蹈矩, 隻為父母而活。
我十五歲後日夜練體魄、攢錢財, 就為了掙脫、為了日後離開墊下好底子。
可做了那麼多年的泥像,我林雁白不服。
他們規訓我, 妄想我為他們的名節獻祭一生。
我須得讓他們嘗嘗, 我這樣的泥像縱出了滔天的火,烈火焚身是什麼滋味。
16
寧世子遲遲病未好,婚事還需拖上些時日。
我與萬晏修的婚事在琅琊秦氏的推動下, 草草辦了。
我坐著一頂簡陋的紅轎子, 便隨他去青州督工。
臨行前林若汀給我塞了一匣子的首飾, 都是她從寧國公的聘禮裡抽出來的。
她道:「姐姐你這麼高貴端莊, 可是要好生過。」
我調笑:「你可想想萬一寧世子不歡喜你,張氏為難你可怎麼辦?」
她語調平靜, 話中張狂:「姐姐, 我未來是國公府的主母。那些不過是小小的歷練。」
王姨娘一邊兒陰陽怪氣道:「大姑娘,你可收下吧。我親生的女兒都不曾對我這般好。」
我靜靜地瞧向王姨娘。
她一下慫得縮了臉。
我笑:「我知道您說服我母親讓我與若汀去寧國公府, 是瞧我被母親綁在身邊三年,可憐我。」
她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和若汀一般大的姑娘, 總真不能一輩子和個泥像似的塑在那兒吧。」
我掩口而笑:「那真是多虧了姨娘有眼力,咱們去打了幾場秋風, 皆心想事成了。」
我轉而垂首沉聲提醒道:「如今父親母親都靠不上,你們若是有什麼困難,父親書房中的字畫隨便一幅便是千兩萬兩。」
「有錢能使鬼推磨,日後定能助你。」
林若汀心領神會地點頭,在門前送我上轎。
小轎簡陋,一搖一晃。
我腰間錢袋子裝了滿滿的金豆子, 跟著轎子沉甸甸地晃。
心神蕩漾且歡愉。
城門前, 李砚書正負手而立。
他矜貴,高高在上,眼眸還是那副被負心的破碎相。
他攔住了轎子, 低聲問:「你是真歡喜萬晏修?」
我冷淡地覷著他。
「我與你到底算什麼?」
我淡漠道:「你可當作一場風月韻事。」
李砚書慘笑:「你有歡喜之人, 卻與我……可不可笑?」
我笑他:「我不過是學世間男子,有白月光, 亦有解語花。」
他錯愕。
我毫無留戀地打下簾子。
喜歡?
喜歡太膚淺了。
萬晏修之於我, 是高懸於天的光風與霽月,是藏於心口的朱砂與箴言。
她穿,腰身不盈一握,柔弱素雅,惹人憐愛。
「日多」他冷漠甚至嫌惡道:「我隻是不想再現母親的慘事。」
我知道,他憐我救我幫我,也知道, S母之仇橫亙於此。
我何須再去問情愛?
日後我立了足便與他和離。
將他好好懸於天、藏於心。
青山蔥蔥,碧水濃濃。
小轎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上京。
我林雁白終於要離開上京這一攤泥。
多好。
我記得那群劫匪是在琅琊青州出沒。
多好。
日後以眼還眼,可就沒遺憾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