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十五歲的大壽那日。
一貫冷情的夫君竟在看戲時哭紅了眼。
戲裡的高門嫡子被逼娶妻生子。
借著中毒療傷之名,才得了機會離家與那紅衣俠女闖蕩江湖,做一對遊俠眷侶。
而沈從鶴身有暗疾,每年必去神醫谷數月調養續命。
我轉頭看著他赤紅的雙眼,想起他曾經的心上人林露,這才恍然明白。
幾十年來,我不過是為他操持家院的管家。
而他享受著我的付出,早就在外與別的女人當了數十年的野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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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戲還在唱,我腦中卻浮現出前些日子陸神醫對我說的話。
“這些藥材不過是尋常補藥,怎麼可能治好侯爺的暗疾?”
“哪個庸醫開的方子?”
沈從鶴口中的暗疾,從我與他成婚那時便有了。
我也曾有過懷疑,所謂的神醫山谷從未聽過,又為何治療了這麼久還是不見絲毫起色。
這樣的懷疑,每每因為對沈從鶴的信任都讓我咽了回去。
如今一看,什麼暗疾療傷,全都是沈從鶴與林露廝混的借口!
當初成婚時,是沈從鶴口口聲聲戀慕我,真心求娶。
所以我一意孤行,低嫁進破敗的永安侯府,整整四十五年辛苦操持,才讓永安侯府變成如今門庭若市的模樣。
可就算這樣,在沈從鶴心裡還是抵不過林露。
為了跟林露相處,竟不惜生生騙了我整整四十五年。
我看著戲臺,隻覺得渾身疲憊不堪。
“這出戲我看膩了,停下來。”
“今日的壽宴,大家也都散了吧。”
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我出身鎮遠將軍府,母親是長公主,自小便獲封長樂郡主,千嬌百寵長大,詩書禮儀、琴棋書畫更是一等一的出挑。
幾十年來,鮮少如現在這般失態。
兒子沈南舟連忙衝了過來,低聲說道。
“母親,您這是做什麼呢?”
“不過是一出戲而已,您若是不喜歡我讓人撤了便是。”
“何必在這麼多人面前鬧了笑話?”
沈從鶴也站起身,不悅地看著我道。
“蘇清嵐,你都多大年紀了,能不能少鬧這些脾氣?”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一怒道。
“笑話?”
“在我的壽宴上,你讓人來這麼一出戲。”
“到底是誰要誰要變成笑話?”
眾人面面相覷,連忙起身告辭,不願意參與永安侯府的家事。
女兒沈知嬌也匆匆過去,埋怨著我。
“母親,父親說的也沒錯。”
“不過是一出戲而已,這不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嗎?”
聽到這話,我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幾個字眼,立刻望向沈知嬌。
“什麼叫做過去的事情?”
“你們早就知道這件事?”
……
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好一會,還是兒媳微微低著頭開口道。
“公公之前,帶我們見過一次林姨。”
“林姨無親無故,隻有公公一人。”
“這麼多年,也從未要一個名分什麼。”
“這個戲班恰好之前受過林姨的幫忙,想來是一時間誤會了什麼。”
“所以才……”
“晴兒,說這些做什麼?”
兒子沈南舟呵斥了兒媳一聲,隨後又看著我不耐道。
“母親,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這麼多年,您仗著永安侯老夫人的身份,四處宴請享樂,又何曾關心過父親?”
“是林姨關心照顧父親,也是林姨這麼多年一直在愛護我們。”
“否則我們早就被您逼S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兒子沈南舟,鬱氣結於心間,險些讓我直接氣昏了過去。
“我仗著身份,四處享樂不曾關心過你們?”
“你們知道我嫁給沈從鶴時,永安侯府是什麼樣子嗎?”
“這麼多年來,我辛辛苦苦操持內外,最後竟成了我的錯?”
不等我說完,沈從鶴直接打斷了我。
“夠了。”
“南舟,你跟嬌嬌他們先走。”
“這是我跟你母親的事情。”
“不用你們插手。”
等到兒子他們都離開後,原本熱鬧的宴席,隻餘我與沈從鶴兩人。
我看著沈從鶴,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道道痕跡,卻始終對他存著一份優待。
身姿挺拔,皺紋更添一份從容與淡泊。
他身上的衣服,每一處不合身都是我親手修改,袖口上還帶著我繡著的一隻隻仙鶴。
似是見我一直不說話,沈從鶴率先不耐了。
“蘇清嵐,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志不在京城,我向往的是山高水遠、天闊海清。”
“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
“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的。”
2
對上沈從鶴煩躁的目光,我第一次覺得眼前之人如此陌生。
“對,我理解你。”
“理解你文採武學皆是一般,難以支撐起落魄的永安侯府。”
“我理解你承擔著振興永安侯府的重任,無奈之下隻能逼自己努力。”
“所以我放下身段,用我長樂郡主的身份四處為你結交人脈,又在爹娘面前說盡好話,為你求得一官半職。”
“你不善官場經營,我便四處搜集消息,讓你在變幻莫測的朝廷之中,能夠始終穩坐一席之地。”
“我以為我的付出,能讓你對我真心相待。”
“可你竟打著讓我承擔永安侯府的重任,自己與心上人在外逍遙快活的主意。”
“沈從鶴,我怎麼不知道你是如此無恥的一個人呢?”
“蘇清嵐!”
沈從鶴猛地怒喊一聲,瞪著我說道。
“我如果真要跟林露有什麼,哪裡還輪得到你?”
“這幾十年來,我有無數次機會將林露接回府中!”
“還是說,你現在依舊認為,我是因為你長樂郡主的身份才娶你?”
我往後退了一步,疲憊道。
“總歸不是因為愛我才娶我。”
“沈從鶴,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
離開後,我與沈從鶴徹底陷入了僵局。
永安侯府中的一切事情,我都交給了李管家。
在我刻意避開之下,一連七日與沈從鶴竟未見過一面。
秋嬤嬤跟在我身邊數年,對我這些年的付出更是看在眼中。
“老夫人,您還是不願意去見侯爺嗎?”
我看著窗外的一株梨樹,開口道。
“你還記得那株梨樹嗎?”
“那是沈從鶴得知我喜愛梨花後,親自在成婚時種下的。”
“可這梨樹幾年前忽然一朝花落枯S,花匠說是早已有了病根,不過是藏於深處時隔多年才一夕之間爆發。”
“現在一看,我與沈從鶴或許正如這梨樹一般。”
秋嬤嬤見狀著急了起來,她忍不住勸道。
“可是這幾十年都過來了。”
“如今您好不容易將永安侯府操持成如今的模樣,又怎麼能夠便宜了那女人呢?”
“瞧著侯爺的樣子,也應當是悔改了才對。”
我搖了搖頭,苦笑道。
“秋末,你以為這出戲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壽宴之上。”
“那是林露忍不住要挑釁於我了。”
“你等著吧,這件事沒這麼容易結束。”
盡管我提前做好了準備,卻還是低估了這一切。
來勸我的,不是沈從鶴,也不是林露。
而是我懷胎十月,難產生下的兒女。
他們將一摞摞話本與畫冊,全部搬到了我的院子裡,將那畫冊展開,又請了說書人在我院子面前念著那些故事。
我靜靜聽著那些故事,又一點點翻看著那些畫冊。
秋嬤嬤認出話本與畫冊中的人,正巧是沈從鶴與林露,心疼地想要攔住不讓我看,卻被我伸手推開。
一行行字、一張張畫,映入眼簾猶如刀子一般生生割著我的肉。
與沈從鶴多年,我自然能認出這些話本與畫冊,皆出自他手。
遙想過去,沈從鶴每次“療傷”回來後,都會將自己關在書房許久。
我以為是治療暗疾的過程過於痛苦疲憊,沈從鶴想要自己獨處。每每體貼地送去親手熬制的補湯與藥膳。
卻從未想過,沈從鶴是不舍與林露分離,要在回府之後,用書畫將這一切保存下來,甚至還將這些以遊記的名義散播了出去。
兒子與女兒未曾察覺到我發抖的手,反而還在勸我。
“母親,您也看到了吧。”
“這些江湖意氣、山水畫卷,是如何地迷人。”
“父親隻是遇上了林姨那樣一個知己,所以才相約同遊,他們什麼都沒有發生。”
“否則又怎麼會這麼坦然地告訴我們呢?”
“您甚至能夠去大街上問問,看有誰不羨慕這遊記中的日子。”
女兒更是過去握住我的手,不斷勸說道。
“母親,哥哥這話也沒說錯。”
“您想想,父親為永安侯府操勞了一輩子,不過是想要得一處喘息之地,又有什麼錯?”
“您若是多能體諒體諒,又怎麼會跟父親鬧到如今的地步呢?”
“年紀也不小了,何苦鬧這些脾氣?”
“您知不知道,如今整個京城都在看我們家的笑話呢。”
我心底泛著尖銳的疼痛,偏頭看向這個我疼愛了幾十年的女兒。
“看笑話?”
“這個笑話,不就是你們故意傳出來,逼我妥協的嗎?”
3
“相似的把戲用了一次又一次,怎麼以為我還看不出來嗎?”
聽到這話,女兒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別過頭道。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都要落了下來。
“當初懷你們的時候,所有太醫都勸我打掉你們。”
“說胎位不正,極有可能讓我難產大出血。”
“我不聽,執意生下你們,僥幸撿回了一條命卻也自此落下了病根。”
我指著兒子沈南舟,一字一句道。
“你,自小頑劣不堪,竟為了爭一支筆,動手打傷太子。”
“是我拖著病體,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免去了你的責罰。”
“名師大儒、武學高手,我放下身段一個個去請來教你。”
“你無心上學,所以我又親自為你定下與宰相府的婚事。”
“但你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如失智一般竟敢散播流言毀了宰相千金的名聲,逼我同意你娶那青樓女子為妻。”
“我擔心宰相發怒,送上大筆賠償,又親自去向先皇求來聖旨為宰相千金賜婚。”
“甚至於那青樓女子,我也幫你給了她一個體面身份。”
“樁樁件件,我哪件事對不起你?”
我將目光移向女兒沈知嬌,又指著她怒斥道。
“還有你。”
“你懶惰懈怠,卻又看不慣別人才情出眾。”
“從小到大我幫你賠罪了多少次?”
“為了讓你有樁好婚事,我四處打聽,又為你籌備出大筆嫁妝。”
“可你為了一個窮書生,竟毀壞婚約,還敢無媒苟合,自己毀掉自己的名聲。”
“那書生家裡借此拿捏你,不同意娶你過門。”
“是我又分了不少家財,才勉強讓他們同意你進門。”
“可那書生家對你不好,每每哭訴要錢,我又有哪一次沒有給你。”
“我說我隻盼著我的女兒能平安喜樂,縱使多使些銀錢騙騙她也行。”
“隻要她不想,身後還有我這個母親在。”
“可你們又做了什麼?”
我看著聞訊趕來的沈從鶴,一滴淚從臉上滑落。
“沈從鶴,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不該不聽爹娘的話,執意嫁給你。”
“操勞半生,竟讓自己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見我又哭又笑徹底崩潰的模樣,秋嬤嬤心疼地將我扶住。
我抓住秋嬤嬤的手,望著沈從鶴道。
“所幸如今清醒,也不算很晚。”
“沈從鶴,我們和離吧。”
話音剛落,兒子沈南舟最先反應過來。
“母親,你瘋了嗎?”
“多大年紀了,還學著那些年輕姑娘鬧什麼和離?”
女兒更是憤恨不已,指責我道。
“母親,您就算不為了父親的名聲考慮,也要為了我們考慮吧。”
“這麼大年紀還鬧和離,這不是平白給我們惹笑話嗎?”
“到時候夫君又會氣惱我,趕我出門了。”
看著眼前這倆白眼狼,我已經失了辯解的力氣。
“你們已經大了,不需要我管。”
“同樣,我的事情也不需要你們插手。”
“秋末,收拾東西!”
4
見我真要離開,沈從鶴急匆匆抓住了我的手,堅持道。
“不行。”
“蘇清嵐,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同意和離的。”
“我都說了,我跟林露隻是知己,絕無任何骯髒心思。”
“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呢?”
我猛地甩開沈從鶴的手,疲憊道。
“都不重要了。”
“既然你們都更喜歡林露,覺得這麼多年是我逼迫了你們。”
“那不如我們自此分道揚鑣,再無幹系。”
“至於和離,你不想我把事情鬧大,就最好早點答應。”
留在永安侯府的東西很多,我讓秋末先跟著我離開,又讓李管家幫我清點東西,一樣樣搬走。
兄長得知我與沈從鶴鬧和離後,提出要接我回鎮遠將軍府。
“無論多大,你始終是我妹妹。”
“不如就回家住吧。”
我婉拒了兄長的好意,說想要自己一個人住一段時間。
兄長還是有些不放心,特意給我分了三十侍衛,守在宅子四周,免得有不長眼的人來打擾我。
沈從鶴還是不願意和離。
可早些年宮變之時,我曾救了皇上一命,用這恩情,我向皇上請求下旨和離。
皇上得知一切後震怒無比,他年紀小,常受欺負,自小便是我護著他,在他長大後又以命護著他登基為帝。
因此在得知後,狠狠訓斥了沈從鶴一頓,逼著他寫下和離書。
和離書一過文書,我便立刻將自己所有的嫁妝全部遷了出來,自己則去了城外的莊子好生安養。
可我沒有料到,我會在自己的莊子上,遇上林露。
她與我一般年紀,隻是神情看著更加桀骜些許,瞧見我的第一眼便露出鄙夷刻薄的目光。
“你就是蘇清嵐吧。”
秋嬤嬤當即呵斥道。
“哪來的無知村婦,這處山莊乃是先皇御賜,擅闖乃是S罪!”
“若還想留著自己一命,那便速速離去!”
林露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又仰著頭不屑地說道。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官宦之人這般嘴臉。”
“不過是出身比常人好了一些,便仗著權勢四處欺人。”
“哪裡像我們江湖中人,一切以實力為尊,從不看出身過往。”
“當初仗著權勢,逼從鶴娶你,如今竟還敢端著架子欺人!”
坦白講,這是我第一次見林露。
因此也並不知道,沈從鶴心心念念數十年的心上人,竟是如此一個狂妄的蠢貨。
想到這裡,我愈發覺得自己能夠看上沈從鶴,那當真是瞎了眼。
“你既然如此瞧不上權勢,又為何心甘情願當沈從鶴的外室這麼多年呢?”
“難道不就是,他是京城這麼多人之中,唯一願意信你的蠢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