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蛻很貴的,我又怕曬。」
清露姐才不怕曬,自己好幾回看見她頂著大太陽翻藥材呢。
孫喜兒想著,清露姐在家中排行第九,那她應該也有九樣好,比什麼五娘子還多出四樣。
回過神來,眼前五娘子用團扇掩著唇,笑道:
「聽說三皇子這幾日對一個病重的奴婢很上心,那個奴婢是做什麼的?」
裴琅一怔,不動聲色地飲一口茶:
「是個懂醫術的奴婢,曾幫我瞧過病。」
五娘子贊許點頭:
「是個忠心侍主的奴才,該好好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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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婢女懂事地端來紙筆,五娘子寫下龍飛鳳舞的一個「忠」字。
裴琅贊她字寫得好看,叫孫喜兒送去司藥司給清露。
見裴琅贊她,五娘子的眼中不掩得意。
忠是個很好的字,孫喜兒想這個字若是賜給自己,他一定要恭恭敬敬地裱起來,再到周公公他們面前吹噓上好一陣子。
可是要是賜給清露姐,孫喜兒恨不能團成一團扔到茅坑裡,再狠狠踩上幾腳。
當初裴琅在獄中病重,旁人別說避之不及,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腳都算好的。
可是昏暗的監牢忽然打開,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提著藥箱和燈盞走進來。
酷暑時節,那藥箱又太大太沉,她放下後擦了擦額上的汗。
她小心翼翼剪開裴琅粘著血肉的衣衫,為他一點點清理皮上腐肉。
她心思細,還不忘給他一團幹淨帕子咬著,怕裴琅疼起來傷了舌頭。
監牢髒臭難聞,她守著高燒不退的裴琅一夜未眠,天亮才靠著藥箱蜷縮著睡了會。
後來接骨的時候,裴琅怕落下後遺症,便說不用麻藥。
換藥痛到癲狂時,裴琅咬在清露姐的手腕上。
可清露姐隻皺一皺眉頭,並沒有推開裴琅。
清露姐的俸祿不多,除去買藥煎藥,打點守衛,幾乎不剩什麼了。
這些年她的錢都貼給主子了,所以她沒什麼首飾,也沒攢下什麼嫁妝體己。
七年的日子,日日如此,過得艱難。
孫喜兒經常懷疑清露姐S人被自家主子看見了,或者主子曾賞過她金山銀山。
清露姐聽了這話一愣,就低下頭抿嘴笑:
「不是金山銀山,是一支紅芍藥。」
那時孫喜兒還不知道這段前緣,以為送的是紅珊瑚雕刻的芍藥。
紅珊瑚喔,那很貴了。
路上春風吹皺手中宣紙,也吹得孫喜兒心裡皺巴巴的。
眼睛酸酸的,孫喜兒有點為清露姐難過。
他到司藥司的時候,崔姑姑已經把出宮的名冊交給了管內務的徐公公。
徐公公的徒弟二順子和孫喜兒擦肩時,白了他一眼。
自己跟著主子下獄時,二順子也落井下石,昧了銀子還給他們餿飯吃。
二人早有前仇,打過架也打過賭。
二順子笑清露姐痴心妄想,說清露姐根本不夠格當王妃。
這話給孫喜兒說急眼了:
「敢不敢跟你孫爺爺賭!十兩銀子,輸了給人跪在地上當驢騎,還要學狗叫!」
清露要出宮,眼見孫喜兒贏了一半,所以二順子擦肩時自然要翻個白眼。
但是自己沒工夫跟他理論。
孫喜兒踮腳往藥司裡頭張望,把字遞給崔姑姑的時候松了口氣,慶幸清露姐還病著,什麼都不知道。
崔姑姑畢竟是內廷搏S出來的女官,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忠字刺眼。
她不動聲色地摁下怒氣,接過宣紙時發抖的手卻出賣了她的憤怒。
崔姑姑冷笑道:
「把這個字裱了,掛在咱們尚食局門口,叫四司的人都過來瞧瞧!
「孫喜兒,去把徐公公追回來,告訴他咱們四司的姑娘好忠心吶!沒有一個要走!」
孫喜兒拔腿就跑!
風刮著耳根子生疼,吹得心突突發燙!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跑得這麼快過!
天S的二順子!老子一分錢也不要了!
就是學狗叫,孫爺爺也比你叫得響亮!
3
我不知是第幾日午後醒的。
晌午應當下過一場雨,風吹進房裡潮乎乎的。
門外窸窸窣窣,像是有人低聲議論什麼。
我忽然想到崔姑姑說的出宮一事,慌忙撐著身子起來。
可是久臥病床又米水未進,我一陣目眩,又重重摔在地上。
「清露姐!」
膳司的玉桃提了食盒,見我倒在地上,慌忙把我扶到床上,又轉身要去叫人。
我忙去抓她的衣袖,急切地問:
「玉桃,我昏迷了幾日?煩你幫我問問崔姑姑,出宮的名冊交了麼?」
玉桃一聽這話,忽然左顧右盼,壓低聲音說:
「……清露姐,我不敢問。
「晌午時,孫喜兒送來個貴人寫的字,說是賞給清露姐姐你的,因為是好事所以崔姑姑叫咱們都去瞧瞧,可不知怎麼著,四司的姑姑姐姐們回來生了好大的氣,我年紀輕,也不敢問。」
說話間,崔尚食已經進來了,她對玉桃略點一點頭:
「玉桃,你出去罷。」
玉桃的話叫我心裡一陣慚愧。
我不知道在我昏迷的時候,哪位貴人賞了什麼字,給崔姑姑惹了多大的麻煩。
不等我開口認錯,崔姑姑已經坐在床邊。
她掀開食盒,將粥遞給我時,淡淡掃了我一眼:
「我已經和徐公公講明,你不願出宮。」
我接過粥,愧疚地低下頭。
「王將軍家的五娘子幫三皇子寫了個忠字送你,三皇子贊你是個忠心的奴婢,等你病好了就去謝兩位主子的恩典吧。」
我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強忍著心口疼痛,輕輕嗯了一聲。
崔姑姑瞧著我,忽然冷笑一聲:
「果然是為這個病的。」
……
「清露錯了,對不住姑姑,也給尚食司丟人了。」
「是,你是有錯。」
我忙放下粥,要跪在床下聽訓。
崔姑姑卻輕輕摁住我:
「錯在識人不清,錯在不惜性命,可說到底,都是錯在年紀太輕。
「還好年紀輕,又有一身本領,跌跟頭,病一場倒也不算太壞的事。」
我垂著頭靜靜地聽。
「七年前你託了衛家的關系,為了三皇子進司藥司,尚食司的人都是憑本事享俸祿,所以都看不慣你,你受了很多刁難苛責,我都看在眼裡。
「曬藥煎藥,跑腿值夜,抄書理脈案,什麼髒活累活都丟給你幹,你為了能照料三皇子,一身的好醫術卻有意藏著,怕宮裡貴人把你挑了去,得了功勞賞賜都推到藥司頭上。
「如今吃苦七年落得一個忠字一場空,可後悔過麼?」
我想起阿娘。
她的醫術是外祖父一手教授,天賦遠勝於我。
她頗為自豪地告訴我,十歲那年的她抓一把藥材便能聞出產地年份,哪怕是蒸曬幾道,蜜成丸的藥,她嘗了也能寫出個差不離的方子。
可外祖父病逝,阿娘為尋個依靠草草嫁了,那些藥理醫術都當作故事畫本講給我聽,一身醫術也慢慢荒廢了。
若不是一場家宴,她施針救了懷著衛照的衛家夫人,為我換來一樁婚事,我爹也不知阿娘一身的本事。
「算了,你爹爹不喜歡性子出挑的女子,何況醫術畢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我不善言辭,覺得這話錯了,卻說不清哪裡錯了。
如今想想也許不是錯了,是這一生已蹉跎大半,如藥材霉壞朽爛。
隻好算了,隻能算了。
所以我悔,也不悔。
悔的是識人不清,把自己看輕。
不悔的是在藥司待了七年,天下醫書典籍,杏林聖手盡藏於此,而我醉心其中。
觀山海知塵霧微,仰日月見螢火末,才悟一生學海無涯。
我不能算了,不該算了。
「你既明白,我隻問你一句,今後你是為什麼留在藥司?」
煦風吹散天邊鬱結的雲團,梳成絲絲縷縷。
翻動案上醫書和脈案沙沙作響,那一杆金戥秤撞在一起叮叮咚咚。
「為那卷《金匱要略》還未整理完,為您說桂枝湯五味藥中的五行論我還沒悟明白。」
聽我這麼說,崔尚食終於笑了:
「你能說出這番話,也算沒給尚食司丟臉。
「太後病了許多時日,我有心挑個精於婦人科,品行也好的送去伺候,可挑來挑去要麼年紀輕不穩重,要麼心思活絡輕浮,都不入太後的眼。
「方才我去給太後診脈,提了你一句,太後很好奇你是個怎樣的姑娘。」
我一怔,因為那會兒並不是給太後請脈的時間。
我心底一酸,忍不住紅了眼圈:
「姑姑……」
「不要以為那是什麼輕松的差事,伺候太後要提起十二分的專注,出了什麼岔子可沒人能保你。」
我用力點點頭。
怕拖著生出變故,也怕太後覺得我驕矜。
第二日我吃了藥,便辭了崔尚食,請去太後宮中伺候。
這日陽光晴好,我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地跪在司藥司門口。
崔尚食想了想,又自鬢邊摸下一支素銀茉莉花簪子為我插上:
「這是我入宮那年姑姑送的,我戴著它從女侍到尚食,如今給你了。」
常在太後身邊伺候的孫姑姑與崔尚食相識多年,忍不住調侃一句:
「你這麼個寶貝徒弟也舍得送出去?」
「我這徒弟樣樣都好,唯獨吃虧在待人太傻太痴,她既叫我一聲姑姑,我哪能眼睜睜看她折在裡頭。」
孫姑姑打量我,笑著點頭:
「不錯,我瞧這個倔勁呀,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崔尚食有些得意,輕輕罵道:
「多嘴。」
看我耳邊簪子,孫姑姑意味深長:
「你也別氣,這年紀輕呢,便免不了輕狂,看輕自己也看輕旁人,最後追悔莫及時千金也買不回,難看喲……」
崔姑姑又慣刻薄地翻了個白眼,冷笑道:
「任誰去後悔,她才不後悔。」
我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滿心感激哽在喉嚨說不出。
崔姑姑扶起我,為我擦去眼淚時,也湿了一點眼眶:
「好孩子,去吧。」
我回過頭望,廊下燕子已經飛回來。
望春花開了,年輕的宮女們捧著玉瓶,七嘴八舌地指揮著小太監們剪枝。
孫姑姑帶我穿過御園時,春色正盛。
一水之隔,七公主在水榭設宴,請了一眾好友來園中賞花飲酒。
男女分席而坐,隔著一層紗幔。
孫姑姑帶著我上前行了個禮,跟公主貴女們問了聲好。
一位修剪花枝的貴女本來正懶懶坐著,見是太後身旁的孫姑姑,便殷勤打了招呼:
「孫姑姑,您這是去哪呀?」
「帶姜醫侍給太後診脈,瞧這花枝修得真好看,五娘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五娘子聽見姜醫侍三個字,把剪子咯噔一聲放在小金盤裡,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笑問:
「你就是那個忠心的奴才?叫什麼露珠露水的?」
「奴婢姜清露。」
我提著藥箱,垂著眸子問了聲安。
「姜清露是吧?正好我的侍女不在,辛苦你去把風箏給我撈起來。」
我略一抬頭,看見池塘上飄著一個大紅蝴蝶風箏。
「奴婢要去給太後診脈,若是下水湿了衣裳,耽誤了太後安康,恐怕五娘子會被奴婢連累。」
見我搬出太後,五娘子愣了一刻,卻也不惱,嘴角噙著笑意:
「原是這樣,快出宮了是要掙些賞賜。
「一個女子若是被退過婚,德行有虧又不規矩,再沒點嫁妝誰肯要呢。」
貴女們聞言都捂嘴,七七八八地笑了。
一紗之隔,衛照卻聽不下去了,猛地撩開紗幔,目光落在跪著的我身上,皺了皺眉:
「五娘,你何必和一個奴婢多費口舌。」
五娘子笑嘻嘻地用團扇敲了衛照的肩膀一下:
「我怕她品行不端惹得太後不快,才好心教導她幾句,
「你這麼在意她呀?
「也對,要是不在意,你怎麼會跟她定親呢?」
衛照一急,忙撇清關系:
「我怎麼會瞧得上她?那不過是從前家中……」
紗幔簾子被撩開,五娘子看著角落裡喝茶的裴琅,紅了臉:
「阿琅你瞧,我打趣他未婚妻,衛公子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