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並不生氣,也沒有為我辯解。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語氣淡漠且倦怠:
「不過一個奴婢,不值得五娘和衛公子起爭執。」
怕裴琅不高興,五娘子悻悻地和旁邊貴女們聊起天來:
「正經人家的姑娘沒有學醫的,若要讓我去摸那些血汙和病人,我寧可砍了這雙手。」
「還好沒幫我撿風箏,被她那雙手碰過就髒了,我才不要。」
我低著頭,有些難堪。
我其實想著,倘若裴琅能幫我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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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願意為他開脫,騙自己那幅字不是他送的。
可他隻是坐在那裡,仿佛並不認識我。
匆匆趕來的衛家隨從與我擦肩而過。
跪在地上時,那隨從哭著說了什麼,衛照的臉色忽然白了:
「母親一向好好的,為何會忽然病重?家裡那些大夫是做什麼的?都是治不好病的廢物麼?」
「少爺您別問了,快回去瞧瞧吧,夫人說她最後想見見您。」
繞過長街,卻看見孫喜兒氣喘籲籲地追上來,臉色為難:
「主子說五娘子嬌生慣養,被家裡寵壞了,你比她懂事,別和她一般計較。
「主子很擔心你,說剛剛看你臉色蒼白,身子真的養好了麼?怎麼忽然要去太後身邊伺候了?
「主子還說你出宮以後,先委屈些住在外頭的宅子裡,等以後再找個機會接你入府。」
孫喜兒說罷又撓撓頭:
「清露姐,我還沒跟主子說你不出宮的事。」
我壓去心上細細密密的刺痛,溫溫笑道:
「那就不要說了。
「勞煩你跟他說,奴婢懂事,不會讓主子為難。」
4
太後並不喜歡我,甚至瞧不上我。
隻在診脈看見我發上的茉莉簪子時,意味不明地嘆一聲:
「這宮裡的人啊,和那些氏族的孩子一樣,一代不如一代。」
太後覺少且淺,夜裡下起春雨時,更是翻轉難眠。
伺候的女侍要守夜奉茶,記下太後幾時睡幾更醒,夜間翻身,又起了幾回。
孫姑姑知道我病未大好,好心叫其他女侍先替我熬一熬。
「姑姑的心意清露領受了,我的身子我知道,不要緊的。」
因為頭兩年,我也是一樣守著裴琅。
甚至養成了難眠淺睡習慣,稍有些動靜就醒,生怕裴琅夜裡起燒。
到如今最嚴重的時候,我要蜷縮著靠著藥箱才能睡著。
我坐在床邊守夜,借著燭火小心翻看從前女侍記下的檔。
我想明日安神湯的方子,或許可以改一改,和醫署商議增添幾味藥。
太後睡得足了,精神和脾氣也會好許多。
第四日午時下了很大的雨,孫姑姑笑著叫我去給太後請安:
「好孩子,你的方子很好,太後午睡起來,精神也比往日好。」
太後的臉色也是不辨喜怒,隻是難得正眼瞧我:
「模樣倒幹淨,也算本分。
「以後就留在這裡伺候吧。」
我跪地接了太後賞的一盤杏仁酥。
午時春雷轟隆,暴雨如澆。
風裹著潮氣卷進來,我坐在小間翻看太後從前的脈案。
外頭卻有宮人求見,孫姑姑回來時看看太後,又看看我面露難色。
「說吧,什麼事能求到哀家這裡?」
是衛照,衛家的事。
今日衛照一早便進宮,向陛下求借宮內女醫侍為他母親看病。
陛下念他一片孝心,傳崔尚食,叫她撥派人手。
崔尚食頗為可惜地搖搖頭:
「若是從前,臣這裡有一個人精於婦人科,正正合適,可如今臣分派不了她了。」
這話勾起陛下幾分好奇:
「四司之內,還有你崔尚食使喚不動的人麼?」
「陛下是否記得當初貴妃娘娘產後憂悒,藥司送來了一個解鬱方子,正是出自她手。」
陛下起了幾分愛才之心,揮手笑道:
「既然有本事,傲氣些倒也無妨,傳朕的旨意去請。」
「不是傲氣,是陛下以仁孝治天下,這姑娘也學了幾分孝心,知太後春日病痛,自請去照顧了,這才不好調離呢。」
「哦?是何人?」
崔尚食望著衛照輕輕一笑:
「這個麼,說來也巧,與衛公子還是故交。
「此女姓姜,名清露。」
衛照愣住了。
我筆下一頓,在紙面洇出一個墨點。
太後瞧了我一眼,吹散了茶面熱氣,悠悠道:
「是麼,這病既然看不好,那就不要看了。」
孫姑姑面上也有幾分難色:
「衛家公子跪在陛下殿外,隻怕陛下……」
這話忽然觸怒了太後,她冷笑著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
「當初他們衛家說什麼顧全朝堂大局,滿口的仁義道德,勸先皇把哀家的元樨嫁去那苦寒之地,可如今衛家又是怎麼報答救命恩人的?
「難道不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他既然愛跪,那便跪著!」
5
衛照跪了很久。
來來往往的宮人看他的目光也是耐人尋味。
應當都是在嘲諷他吧。
嘲諷他衛家忘恩負義,拿了人家的恩情又一腳踢開,如今報應到頭上。
陛下知衛家與清露這段難堪的過往,想為衛家下旨也有幾分抹不開面。
跟太後要人,已是三分難。
衛家欺人在前,便又矮了七分。
陛下傳召姜醫侍時,雨大得下成了霧。
漫天雨霧中,她撐著一把油紙傘而來,可雨太大,裙裾盡然湿了。
衛照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看清露的眼睛。
他以為清露會笑他,會唾罵他,或者諷刺一句報應不爽。
沒關系,怎麼樣打他罵他羞辱他,哪怕讓自己磕幾個頭,衛照也認了。
他欠她的。
可清露沒有。
她隻是溫聲把傘遞給內監,勞煩他替自己放好。
又整了整湿掉的裙擺,不卑不亢地走進殿內。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風雨如晦,天色暗下來時,宮門也要落鎖了。
衛家的馬車等在宮門外。
衛照淋了一日的雨,身上的衣裳湿了又幹,幹了又湿。
侍從見他臉色泛紅似有病氣,勸他上車等。
坐在車裡,衛照已經不抱希望了。
活該,是他活該。
一隻素手卻撩開了馬車簾子,和雨氣一並闖進來的是淡淡藥香。
是清露。
她並不看他,隻低頭小心地放好藥箱。
她接過僕從遞來的幹毯子,溫聲道謝。
同誰說話都溫聲細語,恭謹仔細。
除了對他。
衛照想開口道謝,又澀著嗓子不知如何開口。
她怎麼會來,怎麼肯來……
不知陛下和她說了什麼,也許命令她去,也許許了什麼恩典要她去。
總歸是他欺負了她。
和衛家用權勢,又逼她低了一次頭。
「對不起……」
對面悄無聲息,衛照才發現她靠著藥箱,累得睡著了。
看她蒼白著一張臉,衛照才想起前幾日她病倒了,還未痊愈就去了太後宮裡伺候。
今日又淋了雨被分派來衛家,應當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看她疲憊的睡顏,衛照心中愧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幫她提一提滑下去的毯子。
可是才碰到毯子邊,看見他的臉,清露就猛地驚醒,驚恐地看著他。
衛照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表情。
他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姑娘露出過這種表情。
驚懼,害怕,戒備,哀求。
不對,他見過的。
那是十七歲的清露,拉著他的衣擺苦苦求他。
清露不慣求人,所以哭也小聲,求人也小聲:
「求你,求求你不要退婚……
「我懂醫術會給人治病,公子您用得上我的……」
十七歲的清露與眼前人漸漸重疊在一起。
衛照覺得自己好像病了,不然心裡怎麼這麼難受。
他啞著嗓子,苦澀地為自己辯解:
「對不起,我看你毯子滑了下去,想幫你蓋一蓋……」
清露低頭看了看毯子,沒吭聲卻坐直了身子。
想必是堅決不肯再打盹了。
衛家上下燈火通明,礙於舊日怨今日恩,衛家問心有愧,待清露都有些刻意的討好。
清露不卑不亢,除了衛老夫人病況外並不發一言,也謝絕了衛家的診金和飯食。
衛照看出來兩邊都尷尬。
唯一例外的隻有長嫂七歲的女兒團子,她新奇地趴在奶奶床邊,瞧著清露施針,奶聲奶氣地問東問西,誇清露姐姐好厲害。
隻有看見團子,清露的臉上才有一點點笑意。
衛照坐在廊下,借著燈輝和月色看著清露和團子。
忽然想到,如果當初沒有退婚,如果自己早在八年前娶了清露。
他們的孩子應當也和團子一般大了。
會纏著清露阿娘問東問西,會抱著他的腿喊他爹爹。
這日子其實也就這麼過下去了。
可從前的他年紀輕,太狂妄,把清露看得太輕。
以為她貪慕衛家富貴,嫌棄她出身微賤。
所以裴琅提出退婚時,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被退婚後,清露過得很難。
待她好的人實在不多,所以裴琅略一俯就拉她一把,她都能把命交出去。
每每看著清露守著裴琅,吃了七年苦頭,衛照心裡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那感覺就像自己蠢不識貨,千金珍寶被人一文錢就騙走了。
那日裴琅喝了酒,輕賤清露時,衛照也不知為何,自己寧願得罪裴琅也要幫她說句話。
直到被五娘子開玩笑戳穿了心思。
是的,他在意,他一直就很在意。
如果她愚蠢膚淺,他當然慶幸。
可她偏偏好,她偏偏這麼好。
這麼好的清露,本來該是他的妻。
那七年不離不棄的情誼,本來應當是給他的。
團子指著外頭,清露跟著團子瞧見他,無意識對他笑了一笑。
這一笑,叫衛照的心轟然塌下去一塊。
他覺得自己心肺都麻了,連帶著手心也出了汗,連看燈影都晃眼。
偏偏,偏偏團子拉著清露走過來。
「清露姐姐你給阿照叔叔瞧瞧,他臉好紅好像發燒了,團子擔心他。」
清露俯身,那微涼柔軟的手探在自己額頭時。
衛照麻了,從她碰過的額頭到指尖,整個身子徹底麻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要是清露不肯要他,他這輩子都完了。
清露並未察覺他心跳如擂,隻收回手,淡淡敷衍一句:
「也許淋了雨著了涼,隨便吃點藥就好。」
她忙不迭轉過身,要離他遠些。
衛照鬼使神差地捉住她的衣袖,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紅著臉仰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