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嬤嬤一個姓錢,一個姓羅。
錢嬤嬤有些胖,吊著眼梢,整日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羅嬤嬤長相和氣許多,可嘴毒,三句不離,要知道自己的身份雲雲。
我雖住在別苑,也不是幹享福,霍柳氏安排了人,教我閨房內討夫主歡心的法子。
她是大家主母,自是不用學習這些,可妾室不成,不隻要學,還要學得好。
錢羅兩位嬤嬤知曉我出身書香門第,以為我會很抗拒學習這些。
都藏著柳條子在手上,隨時準備敲打我。
沒承想,我不隻用心聽著,還做了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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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著我寫的那些東西,兩個老嬤嬤耳朵根子都有些發紅。
我竟還能臉不紅心不跳。
這也不難辦到,隻要不帶半分情愫,瞧著什麼都是心如止水,也不知那兩個老婆子腦袋裡都是些什麼汙穢事。
那藥喝到第三服時,霍瑾來了別苑一次。
他很守禮數,沒有動手動腳,或許也是還不敢:「沈姑娘,要你許我做妾,著實委屈了,但我心裡是真的有你。」
好自私的佔有欲。
我親手給霍瑾倒茶,不經意蹭到了他的衣袖,道:「是妾身的福氣才對。」
這樣的福氣,合該是我前世作了孽。
霍瑾的手不自覺抖了一下,眼底竟多了幾分憐惜。
他告訴我這幾日要外出一趟,似是要赴一場世家盛宴,聽說很重要。
本以為我這般乖順,能過得松快些,可是錢羅兩個婆子看我依然很緊,難怪霍柳氏寵信她們。
到了吃第五服藥的日子,我身子卻不爽利起來,也不知是月信沒走,還是又來,總也不能幹淨,渾身酸痛,頭暈得很。
錢嬤嬤喊我喝藥,我沒力氣作聲,她推我兩下:「沈姨娘,咱們跟你客氣著說話,你可別不識趣。」
我艱難地睜眼看看,實在躲不過,便想撐著坐起來,可手上沒勁兒,又躺了回去。
錢嬤嬤吊著眼梢瞪我,一隻胖手直接薅上了我的頭發,扥著我拽下了床。
我摔倒在地,頭磕著床沿,一瞬間天旋地轉。
羅嬤嬤趁勢掰開我的嘴,將那藥強灌了進去。
嘴上還不停地叨叨:「沈姨娘,老奴可聽說,前兒個關家老爺把好生養的姨娘,做了人情送了人,這不能生養也不見得是壞事吧。」
嗡嗡嗡,耳朵裡盡是這些聲響。
我一邊咳嗽,一邊發暈,羅嬤嬤說的字一個也沒聽清。
但是門板被踹開的聲響我聽見了。
可闖進來的是誰呢?
我依稀看見,那人以白玉束發,蜀錦做衫,鞋面的雲紋都是金線繡制的,可真是富貴。
「缙雲,缙雲,缙……」
這聲音,是霍珏的。
他來了……
16
我被救出霍瑾的別苑,進了霍家長房。
霍珏幼失怙恃,長房隻有他這一脈。
家中除了他這個主子,便隻有一院子的僕婦小廝。
我走過來,正看見他在燒東西,銅盆裡的紙還沒成灰,我依稀看見是那本筆記。
他瞧我一眼,眉眼間怒火未消:「字寫得依然很好,除此,毫無可取之處。」
他說話還是直來直去。
霍珏失蹤四年,世家大族間都通著消息,知曉他廢了右手,嘴上嘆幾聲天妒英才,也就罷了。
可這人卻在前幾日的世家盛宴中出現,眾人雖不明著說什麼,心下都在笑他丟人現眼。
不料,那人竟憑左手,當場繪出一幅《錦繡山河圖》,技驚四座,搶盡風頭。
那幅畫被皇家收錄,霍家因此得了厚賞。
霍珏也重新獲得家主的重視。
他回到霍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搶了霍瑾的妾室,燒了他的別苑,還發落了兩個婆子。
霍瑾早年一直被霍珏壓著一頭,好容易等到他遭了難,廢了手,終於熬出頭。
如今,他又被霍珏踩入塵埃,自然不服氣,到家主面前分辯。
竟是遭了一頓斥責。
家主直說他不求上進,囿於兒女私情。
霍珏全程在場,一字未說,便佔盡上風。
青州雖大,消息傳得卻快,人都說霍家長房沉寂多年,終於要支稜起來了。
我沒跟霍珏說上幾句話,便站不住了。
郎中來瞧,說霍柳氏給我吃的那藥用得太猛,傷了根本,不大好。
霍珏囑咐郎中,無論如何也要給我調養好。
我不知這個不大好,是有多不好,隻知整日困倦想睡。
霍珏幾乎不離開我的視線。
我睡時,他就坐在床榻邊的椅子上,守著我。
我醒了,他就陪我吃飯,看書。
瞧著他左手已經很熟練了,我也會刻意改用左手。
他看見後想起一樁事:「常娘子讓我給你帶聲好。」
我愣了一下,大概知曉霍珏能及時出現在別苑的原因。
身子好些後,我跟霍珏說想回泉州。
他卻告訴我,崔衍已官復原職,王嬸也好,讓我留在他身邊。
「我已叨擾多時,實在沒理由再住下去。」
霍珏凝眸盯著我,良久:「理由?缙雲,你當真看不出……我心儀你?」
我還真的沒太看出來。
瞧我呆愣住,霍珏輕嘆口氣,嚴肅道:「那我現在告訴你,我心儀你。」
我現在的表情,大抵是不算平靜的。
畢竟被人拒婚我試過,被人強行納妾我試過,可被人這般直白表露心意,還是頭回。
可是誰又會丟下心儀之人不辭而別?
霍珏聽到我的疑問,猶豫片刻,攤開左手給我看,那隻手瑩潤白皙,手指的指節處卻滿布血繭。
「我想你看到的,就隻是天縱奇才的霍珏,而不是一個廢物的勵志路。」
他說完這話停頓了下,似是在等,等我感動。
但我沒有。
17
「你做代筆匠認出我,怎的也不來尋我?」
霍珏的臉騰地紅了,向來直言不諱的人也吞吞吐吐起來。
「常娘子沒說……我也叫豬給踢了,養了三個多月才能下地。」
竟是這樣。
可是豬腿那麼短,他是怎麼辦到的?
「缙雲,你不想說點什麼?」
「啊?子瀾……要我說什麼。」
聽得這句子瀾,霍珏已是眉開眼笑,哪裡還說用別的什麼。
我身子大好以後。
霍柳氏登門拜訪,卻讓霍珏派人堵在門口,沒叫進門。
惹得那人顧不得儀態,說了好些難聽的話。
霍珏命人揚了兩隻鬥雞出去,他還真在府裡養這些。
霍柳氏嚇得花容失色,在一眾婆子丫鬟的攙扶下躲回了馬車。
他好像很討厭這個霍柳氏。
可她有一點還是說得很對,我曾是弟妾的身份,配不得霍珏。
次日,霍珏單獨去見了家主一次。
又過了幾日,便帶著我親自去拜訪。
霍家主同我想的不大一樣,端得副悲憫世人的姿態,和藹可親,見著我雖不算多熱絡,但也沒有冷落之意。
他看霍珏的眼神,帶著長輩對晚輩的憐惜,許是心疼他這幾年在外吃苦。
世家大族最重名望,霍珏在外很為霍家得臉,也是孫輩中最可能成為書畫名家之人。
我問霍珏:「你同家主說過什麼,他才能不與我為難?」
霍珏搖了搖頭:「這是個秘密。」
阿爺和我爹被接到青州,商議合婚的事宜。
兜兜轉轉多年,我終是按照阿爺說的,和那位夏至日入書院的學子締結連理。
他老人家很是滿意。
成親前夕,我又收到崔衍畫我的一幅像,是並著一大箱子賀禮一同送來的。
隻這回,霍珏看後並未多言。
許是瞧出我有疑惑,霍珏輕輕勾唇:「無論他心裡如何想的,都改變不了,你是我的夫人。」
新婚夜,我又問霍珏:「那日,你到底同家主說了什麼?」
他終於不再瞞我:「我說,那時不止廢了右手,還廢了身子,不能人道,可你不嫌棄我。」
他不像是在玩笑,也沒有哪個男人肯拿這事玩笑。
我當即啞然,緩了緩才問:「所以,你是不行的?」
此話脫口,我便知不妥。
霍珏微微眯眼,朝著我挪了挪:「夫人可知, 在榻上說這種話的後果?」
我現下也想知道,能不能有什麼後果。
那人也不再矜持。
紅羅帳裡,一夜貪歡。
他真是在騙人。
這不是早晚會被拆穿的事?
然而沒有。
18
我和霍珏恩愛五年,卻一直膝下無子。
府裡的郎中都說我身子沒問題, 霍珏也隻說順其自然,我覺得不對勁。
後來, 趁著霍珏外出,我偷偷找了外面的郎中。
他原本是約著幾個公子, 在莊子裡組了鬥雞的局子, 聽得小廝報了這事。
直接駕馬趕了回來。
進了府門, 便看見我被一大堆婆子丫鬟圍著,坐在秋千上蕩得老高,笑得很大聲。
霍珏心下略略安穩,站在一旁如同望妻石, 守著我玩鬧。
我瞧見便奔了過去, 將自己送進他懷裡, 他的胸膛很暖, 也很叫我安心。
郎中說我的身子傷了本原,很難有孕。
我想起那時喝的藥,心下是起了怨念的。
可霍瑾夫婦早已被霍珏打壓出青州, 失了家族庇護。
三年前, 霍瑾突遭橫禍, 墜馬廢了身子, 那檔子事不成了不說, 連便溺都失了禁制。
不多時, 霍柳氏便要柳家長輩出面提請和離,卻遭家主斥責, 直言便是S,她也要S在霍家。
後來, 她當真S在了霍家。
S在霍瑾的疑心之下。
我猜, 那場意外定是出自霍珏之手。
他什麼都知道, 是以當年才會那樣同家主說。
隻是, 這樣對他……
我不願自作聰明去猜測霍珏的想法。
隻捫心自問, 這些年過得是否幸福,是否開懷?
現下已是這般和美, 我為何非要一個圓滿。
又憑什麼事事都要如我心意。
若有一天,霍珏想要自己的子嗣,隻要他同我坦誠,我或許也是會接受的。
可他沒有,而是從族親裡選了個天資很高的小公子過繼。
又再三同我解釋:「長房家業須得有人承繼, 這是我無可推卸的責任, 除此,別無他圖。」
我怎會不信他。
很多年以後, 我問霍珏這一生可還有遺憾。
他想了許久, 久到我都有些緊張,才慢悠悠地開口:「遺憾,還是有的。」
我等著他說下去,他卻一直盯著我看, 眉眼帶笑,目光中藏著歲月的溫柔。
良久才道:「可我有你,便都想得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