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巷靠海近,府衙的人便在此處搭了救濟的棚子。
王嬸做飯是好手,也被徵去幫忙。
得救的人倒是越來越多,可府衙給派的民房住不下,王嬸熱心腸,讓出了自己那間,跑來跟我擠。
我家住下的是對主僕,主家名喚霍瑾,隨從叫萬安,正是出自青州霍家。
王嬸直念叨真巧,還說了我們認得霍珏。
霍瑾的臉明顯僵了一瞬,王嬸打聽霍珏的近況,他隻簡單地說了句,一切都好。
霍瑾的腿傷不算重,可短期內挪不得步子。
他先後寫了幾封信讓我代為寄送到青州,生怕家裡不知道他還活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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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許久也沒回信,霍瑾撐著木棍子下了地。
我進門時,這人就癱坐在地上。
「對不住,害你傷了手。」
我勉強笑笑,他長得是瘦但我力氣小,扶他費了大勁,手還錯了骨。
「霍公子若是實在怕家裡人擔憂,我這就僱了車馬送你回去。」
霍瑾身上帶著的銀子一並落到海裡去了,這些日子在我這都是白吃白喝。
泉州距離青州路程很遠,車馬費用起碼要二十兩銀子。
許是看我的幡子上寫著,代寫書信一封十文,他心下過意不去。
我倒也不在意,畢竟我手裡的銀子,出處是霍家,最多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送走他們那日,我叫王嬸給做了一包肉幹還有些能存放的糕點果子,帶在路上吃。
霍瑾竟眼裡泛淚,直說要報答我。
我輕笑,實在是不必。
12
常娘子來尋我,瞧見我左手打著繃帶吊在脖子上。
「都傷成這樣,還能寫呢?」
我抬了抬右手:「這不是還有用的嘛……總不好白要你的豬頭。」
常娘子微微吃驚:「呀,你這右手會寫字?」
我憋著笑點了點頭。
這封信寄出去後,許久才得了回信,內容倒是平常,隻在最後一處多了句,代問左姑娘好。
常娘子時常在書信中絮叨是位左姑娘幫著帶寫信的,可那邊還是第一次問候我。
後來的每一封回信裡,我都會見著這句。
入冬後,我的手骨長好了,去郎中那取最後一服藥時,竟碰見了一位熟人。
起初聽見有人喚沈姑娘,我還有些遲疑,這些年總被人叫左姑娘,都快忘記自己姓沈了。
芸娘拖著我的手坐下:「沈姑娘,怎的會在這裡見到你。」
我瞧她發髻,已是婦人裝束,想來該是成了婚。
「說來話長,倒是你,如今是否該喚一聲崔夫人?」
芸娘用帕子掩著嘴淺笑,竟嘔了起來。
郎中看過後,開了幾服安胎藥。
我忙著道了句恭喜,她的臉很快便紅了。
我聽她說起才知,京裡來的那位御史正是崔衍,年下會正式領任泉州知州。
王嬸聽說這事可來了勁兒,又開始到處跟人說,她認得知州。
我提醒她朔州那事,王嬸臊得慌,消停了些日子。
除夕那天,崔衍帶著芸娘尋我和王嬸一道吃年夜飯,王嬸又來了精氣神,故意帶著崔衍給左鄰右舍瞧見。
不消她再多說,整個青柳巷都知曉,這家同知州大人走得近。
崔衍高興多喝了幾杯,芸娘攔他,我以為是不許他喝酒,沒承想。
「你胃不好,少吃些冷酒,待熱好了再飲。」
王嬸忙去熱酒,還不忘叨念兩句:「崔夫人真是疼惜大人。」
我也是難掩笑意,有幾分羨慕他們。
府衙今年備了好些煙花,燃得整個夜空亮堂堂的。
飯畢後,我們一道去了觀景臺,那裡是泉州視野最好的地方,看煙花也清楚些。
瞧著身旁這對眷侶,我想起了在書院看的那場煙花,比這夜的還要美。
芸娘想叫崔衍為我和她畫幅像,他自是沒有不允的。
我也盛情難卻,便同芸娘坐在了觀景臺的長凳上。
「夫人,你同缙雲且聊著,不拘著坐。」
崔衍帶著幾分醉意,畫興正高。
芸娘柔聲應允,同我提起了幾年前,她說有次崔衍徹夜不眠,說是要為書院每個人都畫幅像。
我記得那次,玩笑道:「是呢,我也得了一張,早知是探花郎的墨寶,定要好好叫價賣出。」
芸娘握著我的手道:「合該好好收著才是,旁人的畫像都是片刻便畫就,唯有你的那張,他畫了好些,選著最好的給你。」
我頗感她這話中有弦外之音,可也隻是笑笑。
畢竟,那畫早叫我送了霍珏。
13
芸娘害喜很嚴重,除了王嬸做的酸糕,什麼也吃不下。
王嬸隻得時常做,給她送去。
一來二去,這兩人處得同親母女一般。
芸娘生就一股子親和力,任誰都不會不喜這樣的姑娘。
我也喜歡,可是這次她提的事我一萬個不答應。
王嬸也是覺著不妥:「缙雲,你隻當她沒說吧。」
嫁給崔衍做平妻這事,定不會是崔衍提議,也不知芸娘在想些什麼。
念及她在孕中,我沒直接上門去找。
左不過泉州我不待了就是。
可王嬸說漏了嘴,芸娘知曉我在盤算著離開這,竟直接跑來攔我。
「缙雲,是我的話唐突了,你別走好不好。」
我瞪了王嬸一眼,她有些心虛地躲出去做酸糕。
芸娘眼裡帶淚:「旁人不知,我卻知道,他心裡有你,可他不能說,隻怕負了我。」
我不知該說這人賢惠還是無私。
她說崔衍那日就是為著畫我,畫遍了整個書院。
她還說,聽聞蒼林山遭了流寇,崔衍片刻不敢耽擱,就加入了隊伍,隻怕遲了一點救不下我。
「從前他隻是個窮書生,現在已是探花郎,我想著配得起你……」
我不再聽芸娘說下去。
「這樣的崔衍,我是敬服的,重情義有擔當,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可若他答允了你今日所說,那我就隻能瞧不起他了。」
我曾對崔衍動過情,但他當眾拒婚那日,就已再無可能。
芸娘啞然。
後來,她再沒提過關於平妻的任何一句。
崔衍不知我和芸娘聊過這些,隻以為自己的心意藏得很好。
常娘子的前夫又送來了信。
他前些日子S豬時分了心,叫豬給頂了,傷到了肺腑,現下正臥床調養著。
聽得這話,常娘子著急了,嘴上卻罵著:「定是瞧著哪家小娘子入了神,不中用的東西。」
回家便收拾行囊上了路。
王嬸說:「我看啊,他們早晚還得過到一處去。」
我很是同意,隻要心裡惦念著彼此,隔開再遠都攔不住。
果不其然,月底時常娘子回來便合計著結了生意,要再回去和那人過上日子。
我替她高興。
闲話時,她提起:「你猜我這次見著的那個代筆匠,是個什麼模樣?」
這話倒是吊起我的好奇心,那人文採好,書畫功底瞧著也不差,怎的就能甘心做個代筆匠。
常娘子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他竟是個廢了右手的,寫字也得用左手,你說巧是不巧?」
廢了右手!
一個念頭越發強烈:「常娘子,那人的長相你可能同我說說?」
常娘子細細回憶了一番。
我心下確定,那般模樣的俊後生,還廢了右手,不是霍珏還能是誰。
他竟一直沒有回青州。
或許,不,應當是早就認出了我,畢竟我的右手字他識得,還誇過幾次。
可他沒有來找我。
14
我送常娘子出門時,瞧見一輛翠頂朱輪的三乘馬車停在巷子口。
身後跟著十幾匹馬,上頭坐著的人都佩著刀,長得怪邪乎。
常娘子琢磨半天:「咱們這巷子哪裡有那般富貴的人家。」
我覺著跟我沒幹系,轉身欲走,卻聽得身後有個老嬤嬤問道。
「請問,代筆匠左姑娘可是住在這處?」
我答:「嬤嬤尋我何事?」
五個婆子並著七八個丫鬟,引著一個端莊的少婦走進我家。
從前還不覺得,我租這屋子竟這麼小。
那少婦來自青州霍家,娘家姓柳,自稱霍柳氏。
「姑娘是叫沈缙雲吧?滇州人氏,祖父是書畫大家,沈淵老先生,家世倒是清白。」
她查我背景,報我家門,透著股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叫人很不舒服。
霍柳氏直說來意,要替她夫君霍瑾報恩,納我進門為妾。
妾乃賤籍,也通買賣,沒聽過哪家報恩用這樣的法子。
我不搭腔,暗自琢磨起來。
這個霍柳氏應當就是當日跟霍珏定了親,後又被許給他堂弟的柳家小姐。
在這住過的霍瑾,應該就是霍珏的堂弟。
「沈小姐,可是願意?」
我自然是不願意。
霍柳氏也不急著要我點頭,隻說叫我再想想,便鎖了我家,命人拿著刀堵門。
王嬸闖門不成,氣得胸口直疼。
常娘子感覺不妙,去府衙告訴了崔衍。
可我家的門還是沒能打開。
三日後,霍柳氏又來,唇角帶著奚落的笑:「崔大人好端端的知州,如今連降三級,可惜了,也不知那位身懷六甲的夫人,會不會出什麼事。」
霍柳兩家在朝中頗有勢力,區區一個知州倒也不放在眼裡,同我說這話,擺明是在威脅我。
她還告訴我,蒼林山下此刻也埋伏有一批人手,隻看我是點頭還是搖頭。
這女人,好像什麼都做得出來。
我頭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世家大族威勢之下,尋常百姓有多麼無能為力。
若說不怕定是假的,可也甚是不解,這般勞師動眾,隻為給自己的夫君納妾。
霍柳氏卻笑說:「若這些事都處置不妥當,如何統管全家?」
世家女子,自小學習的就是這些。
我默默感嘆,難怪霍珏得知自己被家族放棄後,會如釋重負,若娶得這樣一個枕邊人,屬實叫人膽寒。
事已至此,我除了答允這事,已經別無選擇。
霍柳氏很滿意這個回答,撤了看守隻等我跟她一同啟程。
崔衍卻不S心:「我拼著烏紗不要,還是有可能留下你的。」
我知道不可能的,也不需要他做到這一步。
我將王嬸託付給崔衍,又再三叮囑,千萬不可讓阿爺和我爹知曉,他們年歲大了,好些事無能為力,隻會跟著幹著急。
王嬸悔得直抽自己,若是她不硬充好人,將那對主僕讓到家裡住,也不會有今日的禍事。
我哄她說,這都是命,躲不過的。
崔衍不信我甘心給人做妾。
那又能如何?
以S相抗,叫他們抬了我的屍身回去?傻不傻。
做霍瑾的妾,無非就是終日困在深宅大院中,做富貴的籠中鳥,折翼的金絲雀。
我想得開,可這眼淚到底不爭氣。
15
我被帶進了霍瑾的別苑。
霍柳氏安排兩個親信嬤嬤照看我,明著說是供我驅使,實則是要看著我喝藥。
聽說這藥效用很好,隻要在一個月內喝足十服,此生便再不可能有孕。
霍瑾是霍家二房的嫡子,也是霍珏之後,家主最看重的孫兒,他的孩子自然隻能出自霍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