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長在書院,見過的讀書人很多。
雖然說不清文人風骨是什麼,但我知道在阿爺心中,那是比性命還重的東西。
現下卻要不起了。
崔衍不再拘著從前那樁事,主動找上我爹,合力勸說阿爺,卻都吃了閉門羹。
阿爺隻叫崔衍快些離開書院,莫耽誤大事。
新帝平息造亂,加開恩科,他的確是該準備進京赴考。
「缙雲,你怎的不去勸勸?」
崔衍想讓我一同去勸說阿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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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嘆口氣:「想得開不用勸,想不開勸了沒用。」
我慣是不會勸慰人的,許是打心裡覺得沒用的緣故。
崔衍離開書院時,我笑著祝他早日金榜題名。
他瞧了我許久,終究隻有一句:「借你吉言。」
若蒼林還能再出一位狀元,該是他吧。
崔衍在時,霍珏總刻意避開,現下人走了,他倒出現了。
開口便道:「他還是心儀於你。」
我仰頭看他,滿是疑問。
「我也是男人,看得懂男人的眼神。」
我沒反駁,隻盯著霍珏的眼睛看。
「你……看我做什麼?」
「我看看你的眼神裡藏沒藏別的什麼?」
霍珏的臉漸漸染上一層紅暈。
阿爺在書房待了一上午,決定將藏的古書盡數燒毀。
那些多是孤本,他也真是狠心。
我爹跪坐在地抱住阿爺的腿,S活不讓他挪步,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阿爺用書簡敲他的後背:「你撒開我,撒開。」
我爹喊道:「缙雲,來抱住你阿爺的另一條腿。」
我聽話照做。
正僵持著,霍珏帶著戲班子熱熱鬧鬧地進了書院。
他熟練地指揮,曬書場的戲臺子很快搭了起來。
阿爺和我爹不明所以,都忘了要燒書這茬兒,看傻了眼。
霍珏瞄了我們幾眼,憨笑幾聲:「你們繼續。」
不多時,那些角兒都扮上了,登臺便開了嗓。
霍珏拉著阿爺和我爹坐下聽戲,還顧自回憶往昔。
「我從前在青州養過一個戲班子,如今個個都是名角兒了,也不知這幾個質素怎麼樣,沈阿爺,您幫我掌掌眼。」
霍珏連山長都不叫了。
阿爺怒然起身:「霍子瀾,你這是在胡鬧,書院是多麼莊重……」
這話沒說完,又被阿爺咽回了肚子裡。
蒼林書院已經沒了。
9
我爹坐不住了。
眼瞧著他鼻息微重,吹得胡子都飄了起來。
半晌,他尋了一根大掃帚,轟著戲子們出了書院。
又追著霍珏打,罵他混賬。
霍珏手雖廢了一隻,可腿靈巧著呢,我爹哪裡追得上他。
阿爺叫把他趕出去。
霍珏隻用了六個字:「可憐我家寧安。」
這是阿爺心下最大的傷痛,他再不提趕走霍珏的事。
戲臺子到底也沒拆。
晚些時候,我見著霍珏獨自去了後山,他在寧安墳茔前絮絮叨叨半天,直說還得借著他名頭留下,叫他別怪自己。
沒消停幾日,霍珏又找人在靶場圍了塊地出來,養起了鬥雞。
「缙雲,我在青州養的鬥雞,百兩白銀都賣得。」
從前隻知道世家子弟紈绔,現下親眼所見,還多了幾分佩服,畢竟能將每一樣都玩出名堂,也是本事。
可他圈的雞籠子不怎麼好,十幾隻鬥雞一起躍了出來,四下逃竄。
阿爺和我爹還有王嬸,都加入抓雞的行列。
折騰了大半天,個個頭頂雞毛,狼狽極了。
「霍子瀾,你這是要做什麼……做什麼呀。」
阿爺中氣十足。
霍珏將他頭上的雞毛挑幹淨:「沈阿爺,您養著書院這麼大地界,不少銀子呢,我尋思幫襯著賺點唄。」
阿爺氣得發笑,有他搭戲臺子,買鬥雞的錢,夠養活五年的了。
「你到底想作甚?」
霍珏思索片刻:「不然我在書院門口擺個攤,給人推演爻辭、天演算什麼的,您看成嗎?」
這些老祖宗的玩意兒,不隻讀書人鑽研,世家大族裡也興。
阿爺聽這話,眼睛不錯開地盯著霍珏:「你也懂爻辭?」
霍珏還算謙虛:「略通一二。」
晚間,我端著鬥雞燉的湯去給阿爺送,被轟了出來。
霍珏在阿爺房間,兩人聊得正起興。
次日,他頂著兩隻烏青的眼袋,過來尋我。
「你故意改了我的入學日期?」
霍珏和阿爺聊起去年夏至,他說那天正巧入書院,阿爺大喜,將他的推演一股腦地都說了。
看我有些慌亂,霍珏挑眉,道:「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言罷,他指了指自己的右手,難掩尬色。
可我慌亂,不是為這個。
阿爺想將畢生鑽研的畫技,傳授給霍珏。
這原本是他進蒼林的初衷,現下卻看不出一絲歡喜。
自從廢了右手,霍珏就再不碰筆,整日在書院瞎混。
他想鬧得阿爺看不下去,重開書院,可那點心思,在老人家眼中不過是毛頭小子的粗淺伎倆。
阿爺由著他,是覺著非親非故懶得管。
現下可不是了。
我想叫阿爺不要強人所難,他卻語重心長。
「子瀾天賦極高,若能再忍些辛苦,他的左手必也能成。」
10
霍珏到處躲著阿爺,卻被我找見了。
「你也覺著,我得練左手,活回從前那樣?」
我晃了晃腦袋:「你不作畫,活得也挺精彩的。」
霍珏這才收起了戒備,喊我坐到身旁。
他同我講了許多,與世家無關,都是遊歷時的見聞,說到興起之處,還會不自覺地比畫起來,可那隻抬不起來的右手總要破壞氣氛。
我不會裝作沒看見,隻是接著問一句:「後來呢?」
暮色降臨,山腳下的莊戶家,陸續起了炊煙,我喚霍珏一道回去。
他沒動,半晌後,直白地問我:「你會不會……愛上一個廢物?」
素來驕矜的人,此刻卻是那樣小心翼翼。
我說:「不會,因為你不會是廢物。」
霍珏走了,是不辭而別。
我跟爹說想出去走走,他問我是不是要去找霍珏,我搖了搖頭。
霍珏同我講,他畫過大漠的落日,畫過北嶺的雪,也畫過江南的煙雨……
我卻從沒出過滇州,現下書院也關了,左右無事可做,我想到處看看。
阿爺和我爹都很支持,隻是不放心我一個姑娘家自己上路,就遣了王嬸陪我。
王嬸做飯好吃,性子也熱鬧,有她陪著,我自然是樂意的。
至於盤纏……鬧流寇時,書院的錢財都被搜刮空了,阿爺那些寶貝的字畫也都給毀了,我便拿了霍珏沒帶走的銀票,算是跟他借的。
也不知何時要還。
三年裡,我帶著王嬸輾轉六個州府。
不得不說,她可真是個有本事的。
每走到一處,王嬸總能憑著做飯的手藝結交四鄰,又很快偷得人家的手藝,回來做給我吃。
分別時,她還會收著各家的地址,叫我安置好後挨個去信報平安。
時間久了,我還真做起了代筆匠的活計。
那些找我代筆的人不定記得我的模樣,卻都叫得出「左姑娘」的名號。
因著我寫字隻用左手。
起初覺著這事很困難,可靜下心來練習,三個月便寫出了一手端正的字。
但是作畫就不成了,無論練習多久,著墨的力道也還是差著意思。
不知要多努力,才能同右手一般。
我在朔州時聽得,崔衍被欽點了探花。
王嬸逢人就說,她認得探花郎,連巷子口耳背的劉大爺都記下了。
起初人家以為她吹牛,隨意應和幾句。
可禁不住時間久了,鄰家真的有幾個姑娘記到心裡。
她們託著長輩上門,要王嬸代為跟探花郎求幅字。
王嬸最是不願丟面子,可她不明著找我說。
不過就是頓頓都做我愛吃的,再時不時念叨幾句崔衍。
無奈,我給他去了封信。
不多日,崔衍真的寄來幾幅寫好的字,多是些他的詩文。
可上門求字的人越來越多,不待我開口,王嬸先打包好了行囊。
「缙雲,咱們跑吧。」
後來,她再也沒說過識得探花郎。
進了泉州以後,我在城郊的青柳巷租了間兩房的屋子,照例掛出代筆匠的幡子。
晌午就有人登門,說是要給已經和離的夫君去信。
11
我大抵隻是抄了一封信。
整三頁紙的謾罵,全是依著常娘子的話誊的。
也不知這人對前夫怨氣那般大,為何還要給他去信。
臨了還不結銀子。
我張口要,常娘子隻是憨笑:「攢著吧,湊夠十封,我送你個大豬頭。」
她是個女屠戶,也不算诓我。
我一封信隻收十文,一個大豬頭遠超百文,是筆劃算的買賣,可這罵人的信竟還要再寫九封?
王嬸聽說這事樂壞了,盤算著提前備好滷肉的材料,隻等豬頭。
幾日後,常娘子過來讓我給她讀回信。
是她那前夫送來的,我瞧著筆跡端秀,可內容……全是數落常娘子的,她聽完也不氣,隻是讓我再回上一封。
常娘子說她前夫也是個S豬的,大字不識一個,我想定也是找了代筆匠。
這倆人有來有往,一個月要通個三回信,我的豬頭很快就到手了。
八月上,京裡派了御史下泉州。
常娘子去衙門送了幾頭豬,閃了腰,沒能過來給她前夫去信,他竟遣信來問。
我頭回不在信中罵人,將事情原委說明寄了出去。
未出月,那邊就送來了一包頂好的膏藥,常娘子看見後哈哈一笑:「左姑娘,你快幫我貼上兩張。」
我是看明白了,這兩人根本誰也放不下誰,在用這種方式表達思念。
「哎,在一處便吵架,日子過著過著就散了。」
常娘子的話裡盡是無奈,又無能為力。
待她腰傷好了,互通的信件裡罵人的話少了許多,可她不會說了。
隻好由我按著她的意思代寫,那邊大抵也換成了代筆匠,瞧著文採挺好,我用的典故詩文,他都對得上。
偶爾還在信中附著幾張畫像,常娘子一眼就認出是她那前夫。
應當是畫得很像。
泉州臨海,往來海運發達,夏季多雨,風急浪大。
海上的船翻了好幾艘,水性好的人漂回岸,能撿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