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林書院地處滇南一帶,遠離塵囂,原是最適合讀書的地方。
現如今倒不算好了,敵國頻頻試探邊境,流寇作亂多發,學子們紛紛收到家書,喚他們早些回家。
大家族更是直接派了車馬到蒼林山接人。
光霍家就遣了三批人過來,霍珏卻不肯走。
寧安找我尋幫襯,我聽他說明才知,霍珏不肯走是因為家裡給他安排了婚事,回家就要定下親來。
「博州柳氏的姑娘貴比公主,也不知少爺別扭個什麼勁兒。」
寧安這話雖有些酸,也是真的為霍珏著急,我輕笑了幾聲。
世家大族聯姻是常有的。
Advertisement
我便是想勸說幾句,也是力不從心。
後幾日,霍家又來了人,竟直接將霍珏綁著丟上馬車帶了回去。
連句道別的話都沒讓他說。
見這架勢,我爹終是S了心。
我沒料到的是,霍珏很快就回來了。
也不知怎麼那般不巧,霍家車隊才出城就撞上一伙流寇,他們逢人就S,見東西就搶,霍珏帶著寧安撿了條命逃出來,其餘人全遭了難。
5
逃回書院時,霍珏已經昏S過去,他的右手掌遭刀貫穿,傷得很重。
郎中瞧過後直搖頭,斷言那隻手廢了。
寧安砰的一聲跪坐在地,求了郎中好久,可這無力回天的事,求誰也沒用。
我守著霍珏,看到他的眼睛睜開,但是人好像還沒醒,半天才眨了眨眼,蹦出幾個字。
「我的手……廢了……」
語氣裡聽不出個悲喜。
「你是在告訴我,還是問我?」
霍珏微微轉頭,看著我說:「你記性真好。」
我也是不知該說什麼,對一個嗜畫之人而言,失了慣用手,跟天塌了沒什麼兩樣,再多安慰也無濟於事。
霍珏倒是比我想象中平靜。
「喝茶嗎?才沏的。」
他沒理我,盯著床幔也不知在想什麼。
外面流寇四起,書信一概傳不出去,我想著找找門路,給青州那邊報個平安。
霍珏聽我絮叨這些,難得開了口:「記著寫清楚,我廢了右手。」
我覺著他話裡有話,可他不多說,我也不多問。
武冬是護院的頭領,在城裡有些門道,我託他打探傳信出去的事,他回來後叫人把書院的大門又加固了兩層。
外頭很亂,連驛站的差役都被徵去打流寇,別說書信能不能寄出,人出去一趟都不定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我隻好放棄了傳信的念頭。
書院早前囤了糧食,王嬸她們也備了很多幹菜,現在人少,撐上一個月不成問題,就怕那些流寇打上門來。
我在灶房給霍珏熬藥,王嬸神秘兮兮地拉著我說,若是書院闖了流寇,叫我別管旁的,先躲進地窖裡。
她指了指灶房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明白這是怕我出事。
藥熬好後,我緊著步子給霍珏送去。
走近時隻聽咔嚓一聲,是瓷杯摔在青石板上,清脆卻刺耳。
霍珏又在為難寧安了。
他在我面前端得雲淡風輕,但失了右手心裡到底還是苦悶。
寧安見我過來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忙接過藥碗。
我順勢低頭拾起剩下的碎瓷片,霍珏刻意別過臉不看我。
「喝藥吧。」
我隻說了這句,便離開了房舍。
也不知霍珏看沒看到藥碗上沾著的血,還有寧安劃破的手指。
半月後,我爹在夜半時將我喚醒,推著我就往灶房送。
我還有些發蒙,隱約看見山門方向有火光,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流寇到底還是闖了蒼林山。
寧安不知從哪竄出來,撲通跪倒在我面前。
「沈姑娘,求您帶上我家少爺,他的傷還沒好,小的給您磕頭。」
小小書童,求人就隻會下跪磕頭,可他很機靈,知道這時跟我走最安全。
我看了眼我爹,他默認地點了點頭:「要快,我帶著寧安去前面看看情況。」
我應允,轉道去了房舍。
霍珏此刻隻穿著中衣,右手綁著厚厚的繃帶,左手攥著一根長扁擔,要往院門去。
他看見我過來有些生氣:「你不快些躲起來,亂晃什麼。」
我拉著他,讓他跟我走。
那人很快明白我的意思,甩開我道:「我是廢了手,不是癱了,怎的就隻能跟著姑娘躲起來。」
6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沉著聲音道。
「是寧安跪著求我的,這種時候還能緊著想你活命的人,若你出事,他隻會S在你頭裡,為他,你躲不躲?」
霍珏一時語塞,許是想起這些日子待寧安的種種不好,由著我拽他去了灶房。
地窖不大,還有一半叫糧食幹菜佔了,剩下的地方也隻夠兩個人待。
石板封起來後,算與外界隔絕開,隻在幾個時辰前有微弱的聲響傳了進來。
霍珏原本縮在角落不說話,聽得那幾聲才湊到我身前。
「你別怕,就是被人發現了,我也S在你前頭。」
他可真是會安撫人。
流寇在書院停留了一日。
王嬸開地窖放我們出去時,已經是次日晌午。
我不知她是躲到了哪去,但也算逃過一劫。
我問起阿爺和我爹,王嬸言辭有意躲閃,我心下一緊,知道可能不大好。
僅僅一日,蒼林書院就像變了個地方,灶房裡的米缸和幹菜堆都清了空,鍋碗瓢盆扔得到處都是。
院門前凝著幾灘血,是廖夫子和肖夫子的。
他們不屑流寇行徑,張口閉口宵小之徒,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我爹倒是沒罵人,央求著他們別S人,也還是挨了頓毒打,躺在床上起不來,文夫子正在照看他。
武冬那幾個護院眼見著打不過,沒掙扎幾下竟投降了,舉著刀加入了流寇的隊伍。
還指認阿爺是山長,流寇要帶阿爺走,隻有寧安上前去護,也叫人一起逮去。
「那些黑了心的武夫,好在沒把你供出來。」
王嬸一邊抹眼淚,一邊啐罵武冬他們。
文人重了氣節,可武人的義氣呢?
霍珏一言不發,徑自到校場後的桃花樹下挖了兩個坑,他就左手能用,還不太慣。
我和王嬸也去幫忙,日頭下山時才讓兩位夫子入土為安。
靠著地窖裡的藏糧,我們還能撐些日子。
可郎中和藥都叫流寇搜刮走了,我爹的傷撐不得。
城裡是不能去,好在蒼林山上有止疼祛瘀的藥草。
不待我出門,霍珏已經先一步將藥草採了回來。
「郎中留下的書裡,畫的就是這幾個,你看看對不對。」
我辨識了一下藥草,霍珏採得都對。
晚點的時候,王嬸煮了一鍋幹菜粥,我喂過爹又伺候他喝了藥,才想起霍珏的手也許久沒換藥了。
他這幾日沉默寡言,也沒叫過痛,我看過才知,他的手早都浮腫了。
「你這樣還去採藥?」
霍珏自嘲一笑:「已經廢了,還能更廢嗎?」
這事,任誰都很難輕易過去。
我瞧他書案上的筆墨紙砚都落了灰,流寇什麼都搶,就是不要這些不當吃喝的東西。
「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隻手?」
我問得唐突,霍珏微微聳肩,我猜他應該是想過的。
可是天生右勢的人,換左手談何容易。
我掸了掸灰,攤開書案上的宣紙,試著用左手寫了幾個字,著墨不均,歪七扭八,很不成樣子。
霍珏看著我做這些,沒阻止,但也沒說什麼。
的確是很難啊……
7
阿爺是被崔衍送回來的。
他身上瞧不見外傷,看起來卻不大好,雙目赤紅,眼袋烏青,一頭銀發束得很低,像是被誰重新梳理過,儒衫也是破爛不堪。
我上前去扶,阿爺隻看了一眼就甩開我的手,木然地朝房舍走去。
崔衍攔住我,輕輕搖了搖頭。
「缙雲,叫山長一個人待會兒。」
我不知阿爺經歷了什麼,崔衍知道得也不全。
他是隨著滇州打流寇的隊伍進的城。
見著阿爺時,他就坐在血泊裡,抱著一個小郎君的屍身,直說你們早一點來,這個好孩子就不會S。
他說的那個好孩子,是寧安。
流寇被剿S大半,城裡的困局算是解了,崔衍那自發的民間隊伍就地解散。
他說想在書院盤桓些時日,我答允了。
當夜,阿爺便懸了梁。
我力氣太小沒法把他放下,隻能S命抱住他的腿,哀求他別S。
崔衍和霍珏聽見聲響,合力將阿爺救了下來。
「阿爺,您不要我和爹了嗎?」
阿爺不理我,一個勁兒地用手抽打自己,反復念叨著。
「百無一用是書生,S的怎麼不是我。」
房裡的另外兩個讀書人,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崔衍讓阿爺靠在他身上,為他拍背順氣,又道:「缙雲,你和這位公子先回去,這有我照拂便夠了。」
霍珏輕哼一聲:「你是哪個?」
崔衍微愣,我卻習以為常。
「不才崔衍。」
霍珏聞言,下意識地將右臂背到了身後。
寧安的屍身次日被運回書院。
霍珏看到他的跟屁蟲小書童S了,躲起來哭得不成樣子。
他或許才明白,平日總是欺負的寧安,自己竟那麼在意。
要是從前對他能好一些……霍珏很後悔。
流寇頭目為了羞辱讀書人,當著阿爺的面糟蹋清白姑娘,又叫阿爺拿刀砍人,不砍就要S了他。
寧安為了讓阿爺活命,自己衝到了刀尖上。
崔衍告訴我,阿爺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我在寧安的墳茔前,磕了三個頭。
從前都是他尋我幫襯,跪我求我,可那些都是小恩小惠,他給的才是大恩大德。
那日後,我和爹輪換著守在阿爺身邊,生怕他再想不開尋了短見。
崔衍也來,見著是我在便會進門坐坐,若是我爹,他會悄然離開。
我想問芸娘的境況,又擔心有些刻意,崔衍看出我的心思,主動告訴我。
「芸娘很安全,過得也好。」
城裡的驛站又開了起來,我代寫了封信送回青州,按照霍珏的意思,我將他廢了右手的事一並說明。
不多日,霍家著人送來一位郎中,一包銀票並著一箱子珍貴藥材。
郎中瞧過後隻囑咐霍珏好好保養身子便回了青州,霍家再未提接他回去之事。
原本定給霍珏的柳家姑娘,也被許給了他的堂弟。
這就意味著,霍珏已經被家主放棄。
他苦笑半天,倒像是如釋重負,將銀子和藥材堆在我書案上:「你收著吧。」
這麼多銀錢,我還是頭回見。
世家大族縱然涼薄,倒也會用金銀堆砌虛情假意。
起碼,比那些隻會空口說關切的強。
8
百無一用是書生。
阿爺用這幾個字替換了書院的匾額,關閉山門,再不收學子。
立院百年,蒼林前後出過五位狀元,百餘位進士,是幾代山長煎熬心血的成果,阿爺全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