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燈會。
朝廷難得解了一夜宵禁。
街頭巷尾都是人,市井喧囂聲,聲聲慰人心,倒也一片祥和。
我提著花燈,一個人走在小道上。
宋正卿跟我說過,今年花燈節給我贏一隻最好看的花燈。
我站在橋上,從華燈初上等到月上中天。
燭火瑩瑩,都投進粼粼水波中,漾了開來的,還有一張影影綽綽的臉。
水裡的影子喊道:「孟梨。」
我猛然回頭,發現宋正卿正站在我身後,身影似融入了夜色裡,連聲音都低低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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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恭喜我入了市舶司。
眾閨閣小姐裡獨獨的一份,縱是商女,也前程錦繡,再無人看輕。
向公主舉薦我的是他,千裡買圖分文不收的也是他。
他什麼都幫我做到了。
但我能幫他做些什麼呢?
宋正卿隻輕松一笑:
「官場浮沉,沒有人一輩子都能站在高位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放心,我無事。
「且等新春一過,我來娶你。」
他話一落,我淚已滾下。
騙人。
舅父說,推事院酷刑太過,日積月累的民怨正在反撲,沒有人可以逃得過那筆秋後算賬。
20
燈會匆匆一瞥,再無宋正卿消息。
正月十五一過,推事院被裁撤的消息不脛而走,三級以上官員全部下獄。
也包括了宋正卿。
重則抄家滅族,輕則人頭落地。
舅父每天下朝回府,都是臉色鐵青,一天比一天陰鬱,
他怒不可遏:
「你看選的好丈夫!若是連累了季家,你萬S難辭其咎!」
他最近來季府來得勤,每次都在舅父在書房逗留許久,我從書房前經過,傅行簡將我請到院子,緊皺的眉頭沒有松過:
「阿梨,你就當沒有跟他定過親,我們婚約仍作數。
「你跟婉君同時進門,位同平妻。
「以後,我定不叫你委屈,可好?」
賭氣也好,真心也罷,如此,才能斷了跟宋正卿的關系。
我坐在池子邊,冰封三寸,撒下的魚食落在冰上,我目不斜視。他跟舅父單方面商量,並沒有徵詢過我的意思。
但我早已知曉。
舅母已經衝入過我的房間,斥我不知廉恥,朝秦暮楚。
表妹也哭哭啼啼,哭罵我毀她幸福。
傅行簡低著頭,軟下了聲音,帶著些期盼,也帶著些正經八百的嚴肅,跟我分析利害。
但我拒絕。
「貶妻為妾的是你,強娶的也是你。
「傅行簡,你是不是覺得我別無選擇,隻能被你牽著鼻子走?」
孟梨還是孟梨,商女還是商女,我一直沒變,如今他悔了。
驀然回首,當初不得不娶的姑娘,已經不會回頭看他了。
我的答案是:
「不嫁。」
正如他當初所想要的,一屆商女不配為他正妻。
是我,不屑做他的妻。
我有選擇的,不管宋正卿是S是活,我都可以等他,這輩子,或者下輩子。
傅行簡啞了啞,收起目光,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你喜歡他?」
短短半年,棄了我們總角之交,少時情分?
傅正行站在我面前,斜陽殘光一明一滅,落下一片稀碎,始知什麼叫恨悠悠幾十休,悔不當初。
喜歡?
我默默念著這兩個字,滾過舌尖,落到肚子裡,灼燙得我抓心撓肝。
我不知傅行簡什麼時候走的,待我反應過來時,已淚流滿面。
宋正卿。
我喜歡你啊。
所以,可不可以,快點回來?
21
原定的婚期已經過了。
宋正卿和一眾推事院高級將領,全部在獄中伏法,S無全屍。
朝野上下,拍手叫好。
宋正卿屍首抬回來時,一府老僕老婦,跪在靈堂裡垂淚嗚咽,一聲蓋過一聲。
我神色平靜,無悲亦無恨。
眼淚早已流幹。
宋正卿身S,舅父一家徹底放下心來,舅母慫恿:
「既然阿梨不願與人共事一夫,那也不能委屈了她,夫君還是要給她找個好婆家,當個正室夫人才是。」
他們生怕我糾纏傅行簡。
舅父收了江家百兩聘禮,要將我嫁給江太尉家的幼子。
「江太尉位列三公九卿,是傅行簡的老師,江小公子在江家極為受寵,你能當他正妻,已經是高嫁了。
「以後,連傅侯爺都要對你客氣兩分。」
京中誰人不知,江家小公子早被寵壞,不學無術,終日眠花宿柳、喝酒賭錢,乃京城第一紈绔。
他三番兩次,迫不及待推我入火坑。
此時我也終於明白一件事。
舅父不是討厭我。
是想我S。
舅父冷眼:
「太尉得罪不得,一根手指就可捏S你。
「即使宋正卿還活著,這婚他也搶不得。
「你就乖乖出嫁吧。」
舅父拂袖離去,舅母和表妹終於喜笑顏開,得意了,暢快了。
22
我攔在了百官下朝的路上,御史大人的面前。
人群熙熙攘攘,我聲音雖不大,卻在這嘈雜中顯得格外清晰。
「民女孟梨,狀告鴻胪寺卿季守義,逼寡再嫁!」
滿朝文武,一時間都投來了詫異的目光。
這些人,有舅父,有那江太尉,也有傅行簡。
我朝律例,夫S者,寡婦願守節者,父母婆家皆不可脅迫改嫁,違者仗百。
所有目光都落到舅父身上。
他不可置信,怒發衝冠。
他這輩子耳提面命的臉面,在這一刻,被我踩在地上。
周圍議論聲四起,有人低聲說:
「這不過是家事,姑娘何必如此大鬧?
「回家好好商議就是。」
此事,我本可以私下跟舅父強硬表態,或者有挽回的機會,但我不願再卑躬屈膝,他們要推我下火坑,我也要以牙還牙。
雖然結果隻是丟臉。
但足以讓視臉面為命的舅父一個痛擊。
我深吸一口氣,朝御史跪下:
「民女願為亡夫守節,卻遭舅父逼迫再嫁,懇請大人為小女討個公道!」
御史大人神色嚴峻,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後,沉聲道:
「御史之職,在於諫百官,若季大人真有逼寡再嫁,罔顧律法,這本奏折,本官定會呈上。」
我一下子,讓舅父和江太尉落了丟了好大一張臉。
23
回家後,舅父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季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
「你要嫁個S人就嫁吧!」
我要求將我孟家家產帶走,舅父卻不肯,恨不得將我掃地出門,不可能讓我風光出嫁。
正月二十六,宜嫁娶。
沒有話別,沒有祝福,我在門口給自己披上紅蓋頭,迎親的媒婆愣了半晌後,將我迎上花轎。
季府冷清,但我踏出大門後,又是另一番景象。
鼓樂齊奏,八抬大轎,輕裘白馬,無一處敷衍。宋府一眾奴僕知道我願為宋正卿守節,歡欣異常,縱宋府風光不再,他們也做足了禮數,風光迎我過門。
喜堂上,紅燭高照,也是一片喜慶。
這些,都是宋正卿準備了許久的。
十裡紅妝,如意郎君。
願君順遂,一生安樂。
宋正卿,我終於嫁你了,你高興嗎?
蓋頭下,紅綢花球的一段被人輕輕牽起,我收起要落的淚,聽媒婆笑聲提醒:
「新娘子,拜堂了。」
一拜,二拜,三拜,從此,我就是宋家婦。
沒有賓客鬧洞房,家僕們自己擺了宴,安安靜靜地吃完,再安安靜靜地收拾,各自忙碌。
新房內,紅燭噼啪炸了一下。
喜帕將我視線擋住,我低著頭,從怔忪中醒來,才發現已呆坐了許久,喜婆還沒走,一陣杯盞金石之聲後,酒香撲鼻。
對了,還要喝合卺酒的。
「麗婆婆,你下去休息吧,我——」
我強忍著淚,想將她請離,那人腳步卻越走越近,直到一杯喜酒遞到我喜帕下。
那隻手很大,不是女人的手。
我眨眨眼,一顆豆大的淚珠毫無預警地落到杯中,濺起,又落到虎口處的一個陳年刀疤。
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摒著一股氣,懵不能動。
我怕,我動了,這夢就碎了。
直到喜帕被緩緩掀起,一張暌違三月的臉明晃晃出現在我眼前。
是暖的。
是宋正卿。
他穿著喜服,身長玉立,矜貴無雙,隻是臉色有些久不見光的白。一雙眼,愛慕眷戀,深情繾綣,亮得灼人。
他抬手接住我滾落的淚:「我的新娘,要高高興興地嫁給我。
「我回來了,別哭了。」
夜還很長,我還有很多時間聽他的故事。
24
宋正卿之S,是皇帝授權,是為了查案。
但他仍不方便露面。
陰陽割昏曉,匆匆一面,又要分別,君有歸期,等一朝半夕又如何。
但我還有一事未完。
我又堵在下朝路上,狀告季守義侵佔我孟家家產。
百官眾臣,翹首以待,繼上次之後,眾人已對鴻胪寺卿改觀,紛紛引頸相望,盼著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出嫁宋府,沒有嫁妝一事盡人皆知,但畢竟我嫁的是「S人」, 還在季府寄居多年, 他不肯備嫁妝,也算不得什麼惡名。
我是身後沒男人傍身的寡婦,實在要不得大庭廣眾之下要錢。
有好心大人勸我,留點面子,以後遇上事還可有親戚幫襯, 若真撕破了臉面, 我一個寡婦, 在上京隻會進退維艱。
「況且, 季大人是鴻胪寺卿,俸祿優厚, 也犯不著侵佔你小姑娘那點家產。」
舅父板正了臉:
「商人重利,眼裡就是那點銀子。」
我無語至極, 隻餘冷笑。
我直接去京兆府處, 敲響了公堂大鼓。
之前攔路狀告,隻是私下處理,如今我親遞狀紙,就是要擺到明面上,要審理在案。
外甥告舅, 而且還是朝廷高級官員。
許多人來了旁聽。
國公夫人坐主位。
舅父有恃無恐,S無對證,不肯承認。
直到我拿出當年臨安知府籤章的清單。
「孟家乃臨安富商, 家產豐厚, 遠道上京, 早做好了打算,委託了知府清點籤章, 僱的是官府驛隊。
「如大人不信,盡可去臨安府和沿途各地驛站查驗。」
白紙黑字,證據確鑿。
全場哗然, 皆是不可置信。
「田契、屋契、金銀、古玩字畫,總價十數萬兩。呦, 難怪季大人不肯歸還, 這錢閃得眼都睜不開了,哪裡還看得見聖賢書。」
「季大人保管多年, 應該也撈了不少。」
鄙薄之話此起彼落。
「又是S人陰婚,又是逼寡再嫁的,原來都是為了孟小姐家產。」
眾人看了一場好戲。
今天至此, 舅父一家的臉面算是丟了個徹底了。
國公夫人與我同為女子, 力挺我, 責令舅父將我家產悉數奉還。
而再之後, 御史大夫們紛紛上奏,參他為官不正、為親不善,戕害手足血親在前,霸佔財產在後。朝廷將他連降五級,貶去端州。
名譽掃地。
搬家產那天,街坊都來圍觀,堵得門前水泄不通。
舅母惡言諷刺:「家財萬貫又如何,宋家沒個男人, 懷璧其罪,家產再多也守不住。」
此時, 遠處青年打馬而來,春光正好, 快意灑脫。
宋平卿翻身下馬,在一片難以置信的抽氣聲中, 懶懶開口:
「不牢費心。
「侍郎娘子的錢, 自然是由她夫君守著。」
他朝我伸出手:「娘子,回家了。」
好,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