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怒之下將她逐出了府,此番牽扯出的一眾僕婦丫鬟也都撵去了莊子。
趙嬤嬤是母親的陪嫁。
母親一下子斷了臂膀,還被禁了足。
而我,終於搬出了那冷僻的小院,得以自由出府。
半月後,宮中賞花宴。
隔了一世,再踏入這片地方,心還是會痛。
御花園裡滿地的楓葉,紅得刺目。
此刻尚未開席,眾世家女在水榭小憩。
有個鵝黃衫子的小姑娘向我招手:「這位姐姐,我們在猜字謎,你要不要一起來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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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玉婉笑道:「諸位有所不知,我這個姐姐自幼流落在外,不曾通曉文墨,待會兒,若有難題,我替她答便是。」
我不去看她,隻朝那黃衫姑娘走去:「借筆一用。」
落筆成畫,兩鳥一巢。
我舉著畫對著眾女眷:「還請猜一詩三百中的名句。」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可是這句?」
「不錯,正是鳩佔鵲巢。」言語間,我意味深長地看向周玉婉。
她臉色刷白,目光閃爍:「姐姐,今日這樣的場面,你怎能如此不顧大局……」
聽著四圍窸窸窣窣聲議論,我知道,今日之後,流言便再也掩不住了。
既然周府有心隱瞞,那我偏要讓它曬在露天之下。
「周大小姐宮中喧哗,是將皇宮當作了市井麼?」
是寧祁。
這種英雄救美的場面,他倒是每次都及時。
「果真是鄉野長大,粗鄙無禮。」
面上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前世裡他每每見我時一模一樣。
此言一出,四圍瞧戲目光從周玉婉挪到了我身上。
以他對周玉婉的維護,隻怕又要尋由頭折辱我。
我先一步下拜,恭恭敬敬地行禮:
「平王殿下容稟,正因臣女曾流落鄉野,才深知民間疾苦,若非鄉野田夫種的稻米,市井婦人織的錦緞,又何來京中貴人的倉廪豐實和遍身綺羅?」
「巧言令色!」他冷哼。
我姿態依舊謙遜:「所謂禮儀教養,是行之在外,還是歸正於心?
「倘若知曉詩書禮儀,卻無憐憫眾生之心,反對鄉野百姓高高在上加以嘲弄,又算何種禮儀教養?」
此處不僅有女眷,水榭外頭的亭子裡更有新科進士與言官們談詩論道,其中多的是日日上諫憂國憂民的讀書人。
我這番言論,不難引起那些個清傲言官的共鳴。
寧祁若再對我發難,便是惱羞成怒,行事無狀了。
末了,他壓著怒意吩咐僕從:「走!」
周玉婉也隨著他離開。
輪椅推過我身側時,我聽見他陰沉的聲音:「再讓本王看到你欺辱婉婉,本王絕不會放過你。」
我內心白眼翻上了天。
前世真是瞎了眼,怎麼會想著和這種人好好過日子的。
10.
筵席將開始,去往前殿的路上,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抬頭,是寧元嘉。
「殿下有何事?」
少年頂著陽光,飛揚跳脫:「帶你去看場好戲。」
我跟著他爬上樹,底下幽會的兩人一覽無遺。
是周玉婉和安王。
「這個冒牌貨忙得很,進宮一趟,向我六皇叔訴完苦,又來向五皇叔獻殷勤。
「不過,她確實比你更適合當周家的女兒。
「為何?」
「見風使舵,厚顏無恥。」
我不由失笑,看來這個朝臣口中不堪大任的皇長孫,並非全然不聞朝中事啊。
回府之後的日子,每每夢魘中驚醒,我都懷疑自己是否在人間。
我從煉獄而來,要的就是那些負我之人嘗我所苦。
可有許多事,我還未著手開始做,便被突如其來的變數打亂了。
就在賞花宴結束的半月後,宮中來了一道旨意。
賜周氏嫡長女靜姀為平王妃。
我跪在庭院裡,聽著內監尖細的聲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前世的聖旨來得沒有這樣快,上頭也並不是我的名字。
這一世,我本已有籌謀,決不會再替嫁。
可上蒼為何與我開玩笑,兜兜轉轉,好似逃不開這宿命一般。
11.
聖旨下來的兩個月後,皇家秋狩。
皇室宗親,百官家眷皆在此列。
往年狩獵皆以安王得頭籌,而今年,某個自信滿滿的熊孩子拍著胸脯與我保證,今年取勝的定然是他。
「你暗器用得那麼好,到時可別掉隊!」寧元嘉自隨從手裡接過韁繩遞於我。
他今日一身勁裝,紅衣黑甲,意氣風發。
「既接了殿下的愛馬,怎好令殿下失望?」
「好!」他一手拍在我肩上,「那就兩個時辰後,圍欄處見!」
言罷,他策馬而去,留下一陣爽朗的笑聲。
我隨即上馬,往西南方向而去。
隻是不出五裡地,馬兒忽然狂躁起來,瘋了一樣往回奔。
韁繩勒得我掌心出血也喚不住它,一路顛簸中,我忽然意識到,這馬應是被人動了手腳了。
這本是寧元嘉的坐騎,那麼下手之人,原本的目標是他麼?
我大聲呼救,四下竟無一個護衛。
最後,一陣天旋地轉,我被摔下了崖。
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水潭邊。
隔著一丈遠的地方坐著一人,是寧祈。
他怎會在此?
四目相對,他眼中滿是不屑與厭惡。
「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嫁給本王?連秋狩都跟著?」
我扶額,從前怎麼沒發現此人如此厚顏無恥。
堪堪站定後,我忍著身上的疼痛,譏诮道:「腿瘸不可怕,怕的是眼睛也瘸了。」
「你說什麼?」
我壓著傷口,繼續嘲諷:「不隻眼瘸,心也是瘸的。」
「你敢罵本王?」他指著我,神色怒極。
「王爺這是又想掌嘴?可惜啊,此地隻有你我二人,」我冷笑,「當然,王爺若是想把搜山的暗衛引來,大可以繼續吵嚷!」
他今日怕也是中了暗算才會跌落在此,而布局之人這一番算計所謀,便是寧祈與寧元嘉的兩人的性命。
他眼神一凜:「你怎會知道?」
我翻了個白眼,不再看他。
總算清靜了半晌後,我聽到那廂輕咳了一聲:
「先去紅葉寺……還有宮宴之事,並非本王存心為難。你流落在外不是婉婉的錯,可自你回府後處處欺辱於她,本王自然要護她周全。」
我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抬手,重重落下:「啪!」
他的面上多了一道掌印。
「你看清楚了,這才叫欺辱!」
這一巴掌,上輩子就想給你了。
他驚怒地瞪著我:「你敢打本王?」
「打你識人不清,忘恩負義,將虛情視作珍寶,將真心棄如敝履,活該被人當作退而求其次的消遣!」
這話是對他說的,卻是在祭奠上一世的自己。
曾經錯付的真心,再想起,終究是意難平。
他咬牙切齒:「周靜姀,你就不怕本王出去之後S了你!」
「王爺先有命離開再說吧!」
我微眯起雙眼,袖中的手握緊了暗器。
此刻動手,我隻怕不能將自己擇出去。
下一瞬,我疾速抽出暗器,朝寧祈的方向擲出去。
飛鏢自耳畔掠過,直直地入了他身後的叢林,隨即便聽得那叢林裡一聲痛呼,有人應聲倒地。
安王府的暗衛,來得倒是快。
12.
林中蹿出來兩人,加上剛剛中鏢的那一個,尋到此處的一共三人。
人自然是衝著寧祈來的,可我已誤入局中,他們斷不可能讓我活著離開。
我隻會些暗器和拳腳,眼下還負著傷,對上他們,並無勝算。
但,暗衛的身上,應是有些東西可以用的。
我用最後一枚飛鏢向其中一人擲去,那人一個凌空避過,我乘機拔出寧祈的佩劍,砍向那人的腰間。
一個火折子落下來,我即刻伸手去接住。
電光火石之間,一聲乍響,煙火升空。
這是撤退的信號。
其餘各處的暗衛見了這煙火便不會再逗留,而現下正在尋找寧祈的金吾衛,定會來此處查探。
那兩人見狀,不再纏鬥,飛身隱入了灌木裡。
安王府的暗衛會隨身攜帶信號彈,這還是上輩子與寧祈成婚後,同他一起躲避追S的時候知道的。
片刻後,滿山的人聲與馬蹄聲接踵而至。
「姀姐姐......」
恍惚中,我好像聽到了寧元嘉的聲音。
我想朝那金吾衛的隊列走去,卻牽動了方才打鬥間扭傷的腳踝,身子不穩,將要跌坐下去。
下一刻,腰間被人一攬,落入了一個堅實的臂彎裡。
抬頭,見萬千火把照亮了半邊天,也照得眼前的少年郎劍眉星目,英氣逼人。
「姀姐姐,我總算找到你了。」
寧元嘉一路上牽著馬,將我送回營帳。
後又請來了太醫,安排了宮人為我上藥,好一番折騰之後,已經是亥時了。
一整日滴水未進,此刻隻覺腹中空空。
我躺在帳子裡,想著白日裡的種種,隻覺疲憊不堪。
帳幕突然被掀起一角,撲鼻而來的香味,還有少年明朗而真摯的笑容:「就知道你餓了,這是我今日獵的!」
他走進來坐下,將兩個荷葉包打開。
是烤兔子,還有胡餅!
「我早與你說過,今年的頭籌定然是我!」他得意地取下一隻兔腿遞給我。
我接過兔腿,咬了一口,滿嘴的肉香:「看來殿下今日是收獲頗豐啊。」
「那當然了!我還獵了一頭鹿送給了皇祖父,還有豹子,狐狸......」他忽而又想起了什麼,眨了眨眼,神秘道,「回京那日記得等我,我有禮物送給你。」
我笑得歡喜:「好!」
三日後,我如約收到了一張赤狐皮。
通體的烈焰火紅,沒有一絲雜毛。
我戴上它的時候,周玉婉的眼睛快要滴血了。
「姐姐當真是好福氣,先有陛下賜婚與平王,後有皇長孫重禮相贈。
「妹妹可是聽說,那夜姐姐跌落懸崖,是皇長孫親自送姐姐回來的。」
此處是休憩的營地,四下裡人來人往,她這番意有所指的話,正好能落入許多官眷和宮人的耳中。
我撫摸著皮毛,悠悠道:「自然是比不得妹妹,這麼多年遊刃在安王與平王之間,送完糕點送香囊,當真辛苦。」
「你......」她氣急,正要開口怒罵,卻在朝前頭看了一眼後,聲音軟了下去,還帶上了哭腔,「姐姐你怎麼能這樣說我,祈哥哥自小有腿疾,被人欺負,我隻是關心他而已。」
「我知你介意祈哥哥的身體不願嫁他,可你也不該這樣汙我清白.......」說到最後,她掏出帕子,開始抹眼淚。
我眼皮都懶得抬,就知道是寧祈來了。
「咯咯長咯咯短,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下蛋呢!」
我不再去看後頭的兩人,揚長而去,末了,留下一句:
「平王殿下若是屬意妹妹,還請早做決斷,莫要誤人誤己。」
自那日打了他一巴掌之後,我便不再怕他發難。
堂堂親王丟不起這個人,況且數千金吾衛所見,是我在崖底擊退了賊人救了他。
他若恩將仇報,便是陛下面前也是有的分辨的。
可也隻有我自己知道,那日,我是對他動了S心的。
13.
回京的一路上,街頭巷尾童謠不斷。
真假周氏女,或將效武後。
而近來京都的梨園茶樓裡,也都在傳唱著一出戲。
這戲文前頭說的是兩個抱錯的女兒認祖歸宗,闔家團圓;而後頭,是兩姊妹先後嫁入皇室,後宮幹政,臨朝稱制。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戲文是杜撰,卻足以在當今陛下心中留下一根刺。
半月之後,欽天監卦象示,周氏嫡女與與平王卯酉相衝,不宜為妃。
我聽到消息的時候,悄然舒了一口氣。
如此一來,非但眼下困局能解,往後,周家的女兒想嫁入皇家的路,怕也是徹底絕了。
此番結果,不枉費我離京之前的部署。
殷麗娘握著我的手:「你這步棋還是太過冒險,你就不怕陛下為了永絕後患,S了你嗎?」
我搖頭:「多疑是帝王通病,但當今陛下性情優柔,不喜S伐。況且,為了朝堂制衡,民心安定,也必不會興起這捕風捉影的S戮之風。」
前世為了寧祈,我時常入宮走動,結交後妃,打點御前宮人,對這位陛下的秉性,尚算了解。
故而,我才敢賭這一遭。
戲自然是我寫的,但其能在滿京都的梨園裡盛行,也多虧了殷麗娘譜的曲,還有她昔日的姊妹們傳唱。
「隻是可惜了周二小姐,皇後夢碎。」殷麗娘沏著香片,眉眼彎彎,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我舉杯一飲而盡:「還有我的好母親,這會兒怕是要氣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