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淌了一地,賊人四散奔逃。
我嘶啞著聲音,試著叫了一聲:「時羨?」
他耳朵突然塌下去,收了犬齒,像做錯事的孩子。
「對不起,嚇到你了。」
時羨抬起眼,我這才驚覺自己沒有戴圍帽,下意識的用手遮臉。
小狼狗「嗚咽」一聲,撲上來抓住我的手。爪墊冰涼,攔住了我遮臉的動作,卻分毫沒有弄痛我。
「好看。」他聲如珠玉。
我愣住,惶惶不敢信這兩個字能用在我身上。
他「唔」了一聲,用腦袋反復頂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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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溫暖的不像話,讓我想起那場大雨裡將我擁入懷中的玄色身影。
06
我決定收養時羨。
繡娘們好心提醒我。
「姚娘,你可別犯糊塗!時羨年紀不大,又生了那樣一張臉,你當他為何在街上流浪多年?」
「因為他把前一任主人咬S了!當時的場面有多血腥,街坊鄰居們誰不知道?他就是一條野狗、瘋狗,你可千萬離他遠點。」
我問:「姐姐可知他為何傷人?」
繡娘搖頭:「他前主人有意將他送到鬥獸場,用來打擂臺的狗不能留尾。時羨S活不願斷尾,他主人便餓了他七日,又用鐵鞭教訓,趁他無力反抗時強行砍斷了他的尾巴。後來就……」
那些字眼鑽進耳朵裡,帶著十分的痛。
讓我想起昔日,我因被嘲笑像豬,不願再吃那些肥膩的食物。
他們抽我耳光、澆我冷水,還要唾棄我不知感恩。
我哽咽,落下一連串的淚。
憑什麼我們就不能有尊嚴的活著?
「姐姐,時羨隻是想活下去,這不是他的錯。」
「我初到江南,在雨中昏倒,是他將我送到阿婆家。怕嚇到我和阿婆,他從來沒有上門邀功。平日裡我不過施舍他些剩飯,他便不顧生命危險,救我於歹人刀下,足見他是個善良的獸人。」
「我的獸人就是我的家人,還請姐姐莫要再如此說。」
窗外,一雙毛茸茸的獸耳興奮的顫慄起來。
與時羨生活在一起後,繡坊的名氣漸漸傳遍江南,我仍每日去往鋪子裡。
隻是回家的時候必有熱騰騰的飯菜與野味等我。院裡水缸永遠是滿的,連青石板路的兩側都細細栽滿了花。
花朵嬌俏,我素來是不敢沾染的。
幼時我隨嫡姐出門看燈會,不小心和隨從走散。
那時京城不安定,路上蹿出幾個拍花子的。
許淵首先察覺到了異樣。
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從路邊折了一支芍藥簪在我發間。
「姚娘,這花配你。」
我那時滿心歡喜,壓根沒注意到,或者是刻意讓自己忽略許淵偷偷往嫡姐臉上抹草木灰的動作。
可記憶卻如此清晰。
我被老鸨捏著下巴上上下下的打量。
沒有人找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哭的梨花帶雨的嫡姐身上。
後來我被老鸨嫌棄,仍在了街邊。
質問許淵時,他輕哂:「憑你也配戴芍藥?我那是知曉老鸨絕不會看上你。」
我無比羞愧,淌著眼淚把難堪的過往一並攤開講與時羨。
他沉默良久,聲音不穩:「我怎覺得,隻有牡丹才與卿相配。」
他輕撫上我的發,另一隻手顫抖著將我擁進懷裡。
一片柔軟觸及眉眼,是一個克制隱忍之極的吻。
「我曾是一條世人憎惡咒罵的喪家之犬,有神女不厭我兇惡,不嫌我汙穢。予我飯食之恩,又予我半生未曾得到過的溫暖。」
「他人說你貌若無鹽,我卻要說他蠢笨眼瞎,錯把珍珠當魚目。」
07
寒來暑往,我的身形隻比尋常姑娘胖了一點點。
繡坊已成規模,僱有幾十位繡娘,無須我再日日看顧。
時羨說要帶我看遍湖光山色,萬裡江河。
我垂下頭,時至今日如非必要我仍不願出門。
刻在骨子裡的自卑讓我異常恐懼別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時羨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神神秘秘的。
又一次晚歸的時候,他手中拿著一支鳳尾簪。
這獸人突然變得笨口拙舌,情話在嘴裡滾了幾遭,舌頭又打了結。
我耐心等了半晌,隻等到他紅著臉領我到鏡前坐下。他捧起我的臉,用銅黛細細地為我描眉。
額前綴了珍珠,腮上掃了胭脂。
還未點口脂,來我這尋繡線的小姑娘驚叫出聲:「掌櫃長得可真好看,尤其一雙眼,笑起來宛如芙蓉花開。」
我生怕她哄我,抬頭看向時羨。
「姚娘是我平生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我的眼角有些湿潤。
不知他為了學這些廢了多少功夫。
時羨捧著我的臉,細細地吻。
「姚娘,你若抬起頭,十裡春光不及你。」
頭一次,我隻帶了半面紗出門。
在茶館歇腳時,偶然聽到京城的八卦。
說侯府為了讓嫡女嫁給太子,要送一隻容貌絕美的狐狸獸人給長公主。
我正詫異,風掀開了我的面紗。
突然有相熟的夫人驚奇的「呀」了一聲。我的面皮發燙,第一反應就是又要遭人白眼了。本就蠢笨,還偏要學人上妝,真是醜人多作怪。
然而下一秒,卻聽那夫人贊嘆道:「姚掌櫃竟生的這般好容貌,果然京城的風水養人,出落的姑娘家也豐腴豔麗。全不似咱們這的女子,幹幹巴巴的。」
她旁邊的婦人接話:「怪不得姚娘日日戴著面紗,不然啊,門檻都要被提親的踏破了。」
從前人人都說嫡姐貌美,而我則是襯託她美貌的小醜,隻有被奚落取笑的份兒,這還是頭一回因為容貌被人稱贊。
我竟有些如坐針毡,不知該怎樣回應這樣的善意。
時羨得意的握住我的手:「兩位夫人好眼光,隻是我家娘子面皮薄的很。」
我被茶點嗆住,一邊咳嗽,一邊在桌下拼命踩時羨的腳。
真是羞S人了。
回家的時候,賣芝麻餅的阿婆硬是要送我們餅子,說多謝時羨費心替她找回了貪玩的小孫子。
冒著熱氣的芝麻餅遞到嘴邊,時羨笑著讓我先咬第一口。
晚風溫柔,忽聽聞有人叫我的名字。
時羨將我攬進懷裡,推著我往前走。
「長街空曠,哪裡有人?定是你聽錯了。」
剛到家,我尚且沒有摘下面紗,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阿姚。」
是許淵。
我周身陡然一寒。
08
我一看見他,就記起那些嗤笑和嘲弄的眼神。第一反應就是抬起手,用寬大的衣袖遮住臉,卻還是止不住的輕顫。
「有我在,你無需害怕。」
時羨一句話,我便定了神。
他知我與許淵的舊事,面色不善:「擅闖民宅,罪當杖責,你是自己滾,還是我將你趕出去。」
說話間,他的指尖勾著我的手心,許淵看見,面露痛色。
他問我:「阿姚,他是誰?」
聲音輕顫,隱約還帶了那麼點指責。
時羨將我護在身後,聲也森然,笑也酷寒
「我是姚娘的獸人,也是她不離不棄的未婚夫君。倒是閣下,不隻是哪家的獸人,好生沒教養!」
「不離不棄?」許淵反復咀嚼這幾個字,身形不穩。他苦笑一聲,身後的護衛忽然拔劍抵著時羨的心口。
「京城侯府二小姐失蹤,侯爺懷疑是不法之人拐賣。我是她的獸人,偶然看到這姑娘與二小姐氣質相仿,故來求姑娘讓我看看真容。如若不然,我有理由懷疑是你這條惡犬挾持了我家主人。」
「你主人身量如何?長相如何?琴棋書畫可有擅長?」
「阿姚身材魁梧,壯如耕牛,容貌有些滑稽。至於別的……平平無奇,無甚趣味。」
他的眼神深情又悲哀,仿佛他來尋我是一種莫大的恩賜。
時羨冷嗆:「我家主人身量豐腴妖娆,面若桃花。一雙妙手就是宮裡的繡娘也要遜色她幾分。」
「閣下說所尋之人與我主人相似,未免滑天下之大稽!」
許淵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大概以為時羨瘋了。
我勾唇冷笑,放下袖子,寬大下垂的衣袖再遮不住腰身。
揭開面紗,露出白皙的肌膚與一雙細細勾描過的眉眼。
「你這小狐,生的不錯,眼睛卻瞎。睜大你的眼瞧瞧,我胖嗎?我醜嗎?」
許淵手中的劍「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我這才驚覺,我已不再是那個為了乞求一分廉價愛意強迫自己受到侮辱也要堆著笑臉討好,自卑到骨子裡任人作踐的小小庶女。
我敢說出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底氣挺直腰杆。
暴雨忽至,我推搡他。
「這裡不歡迎你,還不快走!」
許淵搖頭苦笑,喉結緩緩地滾動:「阿姚,為了這條連尾巴都沒有的野狗,你就不要我了是嗎?」
「我哪一點比不上他?」
餘光撇到時羨受傷的眼神。
斷尾,一直是他心裡的一道疤。
我沒忍住,一巴掌打偏了他的臉,往他心裡最痛處戳。
「今日之事,嫡姐怕是還不知道吧?」
「再來犯賤,我讓你S無葬身之處!」
09
我見到了來江南為嫡姐採辦嫁妝的隊伍。
打頭的是一隻世間罕有的玄狐獸人,若隻論容貌,許淵已落下乘。
怪不得,他會來尋我。
再珍貴的獸人在嫡姐眼中也不過是個玩意,隨時可以拋棄換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同時,我又剛好有了錢。
他還真是會審時度勢。
回家時已是深夜,屋裡反常的沒燈燭。
黑暗裡看不真切,隻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我瞪大眼睛,想喊人,時羨湊上來抱住我。
觸手一片粘膩,他手上的血染紅了我的衣裙。
「姚娘,你沒有跟他走啊?」
他像是無家可歸的幼獸,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我不是惡犬,我可以改的,你別不要我好不好?你看,我已經把指甲拔掉了。」
眼淚住不住的往下掉,我湊上去吻他,卻發現他口中沒了犬齒。
為了不被厭棄,為了不再被拋棄。
他竟然生生的拔掉了賴以生存的利爪。
磨平了撕咬敵人的犬牙。
小狼狗,你怎麼這麼傻。
眼淚流進嘴巴裡,澀的我舌尖發麻。
我把他拉的更近一些,顫抖著說:「時羨,我們成親吧。」
月影橫斜,滿院桃花落。
第二日,南城出了一件大事。
曾經救我的阿婆丟了外孫女。
接下來幾日,每天都有兒童走失,無一例外都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
可查來查去,沒有任何線索,知府大人急的焦頭爛額。
我向知府夫人推薦了時羨。
他生怕連累我也被大家厭惡,自覺戴上口套。
甚至央求我:「姚娘,把我的耳朵剪成圓形吧,這樣顯得可愛些。」
幸而知府大人很欣賞他。
阿婆也說,時羨生的高大魁梧,看著就讓人心安,她相信時羨一定能把自己的孫女找回來。
時羨不負所望,嗅著氣味找到了關押女童們的密室。
負責看守的男人用炸藥威脅。
火光裡,時羨一躍而起,狠狠地咬住男人的喉嚨。
破案後,我的繡坊被前來感謝時羨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
阿婆握著時羨的手,泣不成聲:「婆婆聽青天大老爺說了,要不是你拼了性命,我們家娃娃就被賣到青樓裡了。」
其他被救女童的親人也紛紛遞上謝禮。
「有時羨在,看以後哪個膽肥的敢害咱們南城的百姓!」
「要我說,養獸人就得養時羨這樣的,看著就安心。」
「以後誰再說時羨是惡犬,老頭子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不知誰家的女童從大人身後探出腦袋,指著時羨的斷尾「呀」了一聲。
「阿娘,你快看,黑狗叔叔是哮天犬。」
我詫異,問:「為何這樣說?」
那女童豔羨地說:「他的尾巴就是二郎神做的標記呀,和其他獸人狗狗都不一樣。」
時羨面色平靜,那半截斷尾卻歡快的搖了起來。
我的嫁衣做好時,時羨被磨平的指甲和犬齒重新長了出來。
他單獨出門的時候已經不再貼著牆根走。
而是昂著頭,威風凜凜的和街坊鄰居們打招呼。
10
我沒想到會在成婚前再遇見郡主。
不,現在應該叫江小姐。
她父親站錯隊,被削了爵位,貶來南邊做個小官。
聽說南城的首飾樣天下一絕,便趁路過停下挑選。
那天,我和時羨正好在選婚禮用的頭冠。
江绾輕蔑地抬起我的臉,護甲戳的我臉頰生疼。
「有的人啊用再好的東西裝飾也還是一樣的平庸無奇,這就叫醜人多作怪!」
她的目光又落到時羨身上,嘖嘖稱奇:「這是你的新獸人?我還以為你離了侯府有什麼好際遇呢,居然選了一條血統如此平庸的狗。怎麼?是許淵看不上你,傷心糊塗了?」
我打落她的手,用帕子細致的擦了擦。
江绾對我的反應很不滿。
她橫在我和時羨中間,笑的惡毒:「小狼狗,她有一隻愛而不得的狐狸獸人,而你不過是個廉價的替代品。」
時羨冷笑回擊:「養不熟的白眼狼,留在身邊有何用?」
他拉著我的手腕就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