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忍不住落淚。
我想我阿娘了。
阿娘從不叫我受委屈,她會親手給我裁溫暖的冬衣,跌倒時眉眼溫柔地牽我起來,定下親事那日,她曾指著沈淮序告訴我,那會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她向來溫和耐心,是京城裡出了名的脾氣好,唯一強迫我的事是要我讀書。
她說女子在這世間本就不易,百般流言惡意中傷,若是無知,更是隻能任人拿捏。
她摸著我的腦袋說,阿嬋,我不要你學富五車,也不要你名滿天下,但你要知曉天地廣闊。
從書中見天地,你要擁有走出困境的韌性,腳下走不到的時候,要用眼睛去看,想不明白的時候,要用心去感受。
那時她病入膏肓,望著我流淚,她說她再也不能護我,以後的路,我必須獨自一個人走。
可惜一切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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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阿娘病S的時候,我也該和她一起離去。
我忍氣吞聲十餘載,在府中百般討好、處處忍讓,可繼母始終將我視為眼中釘。
我用盡全身力氣,用腦袋去撞窗檐,磕出的聲響被鑼鼓聲所掩埋,鮮紅的血順著額角往下淌,簪子掉下來,砸在軟榻上。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我艱難地伸手去夠,簪子扎破我的手心,痛意卻叫我難得清醒。
腕間的繩子快要被我磨破時,花轎卻忽然停了下來。
我聽見自己的心髒跳得很快,我害怕掀開簾子時我已經到了賀府,我害怕噩夢變成現實,害怕一切最終無可轉圜。
鑼鼓聲被喧鬧聲所掩蓋,最後漸漸歸於沉寂。
簾子被掀開時,些許光亮湧入進來,我垂著腦袋,緊緊攥住手中的簪子。
有人捏住我的下颌,目光冷冷清清,一聲冷笑:
「我說過,我會親手抓到你。」
是謝琢玉。
我的呼吸一滯,忍不住睜大了眼睛,謝琢玉的目光卻落在我身上沾血的嫁衣,不緊不慢說:
「是你自己脫,還是我給你脫?」
說不清是嫁進賀家和被謝琢玉抓到究竟哪個更糟一點。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他知道了。
謝琢玉知道了在春日宴上狠狠欺辱、糟蹋過他的人——
是我。
6
口中布條丟在一旁,手腕的繩索也被鋒利匕首所斬斷。
送親的人被侍衛控制住,指揮使查案,根本無人敢攔。
謝琢玉就站在我眼前,可我沒有力氣站起來。
手指顫抖地解嫁衣,我想不明白謝琢玉的用意,既然已經知道了是我做的,又為什麼還要我把嫁衣脫掉。
難道是非要親眼再確認一遍嗎?
腦子很亂,一會是謝琢玉可能會對我做的各種刑罰,一會是我曝屍荒野的悽慘想象。
解到中衣時,謝琢玉卻摁住我的手。
我茫然抬眼,卻見他的耳尖莫名有點紅,咬牙切齒對我說:
「我又沒讓你……你急什麼?」
不是他要我脫的嗎?
謝琢玉到底是要我怎麼樣?
可能是覺得自己S期將至,眼睛忍不住發酸。
其實我有在很用力忍住眼淚了,但我懷疑繼母給我灌的藥不是什麼正經藥,否則為什麼謝琢玉一碰到我,我就覺得身體虛軟,忍不住想要哭?
我垂著腦袋和他道歉:
「對不起,那日我、不是、故意的。」
謝琢玉倒是沒有打斷我的話,平日裡能完完整整聽完我話的人很少,他們都沒有什麼耐心,也並不想要搭理我。
「然後呢?」
「道個歉,嘴上說說,就沒了?」
我紅著眼眶抬頭去看,謝琢玉抬著下颌,瞧著很刻薄很倨傲的模樣。
我有點猶豫,努力想了很久,最後把手裡的簪子塞進他手心裡。
我仰著脖子,緊緊閉上眼睛,謝琢玉說抓到我就S掉,估計如今他連用刑折磨都省去了,想要直接S了我泄憤。
但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他來S我。
我忍不住偷偷睜眼,卻見謝琢玉垂下一點眼睛,沒什麼表情,吐出的話卻驚世駭俗。
「親親可以解毒?」
「採陰補陽最為提神?」
「……」
我忽然有一點絕望。
為什麼謝琢玉會知道我撩撥沈淮序的話?
他拋著簪子,許是善心大發,抑或覺得我額頭和手心的血太礙眼了,在我嗫喏著什麼都說不出來的時候,擦掉了我身上的血汙,拿藥止血包扎。
「名聲被你毀了,清白被你奪走了,現在你還打算用完就丟,另尋新歡?」
「宋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被他說得無地自容,我訥訥問他:
「那你想、怎麼樣?」
謝琢玉冷笑說:
「我要把你的惡行全部揭露出來。」
「今日搶親,明日遊街,有人膽敢提親一次,我就毀掉一次。」
「我娶你是讓你為奴為婢彌補過去犯下的錯誤,不是讓你享福的。」
「我倒要看看這樣你還能禍害誰?」
我呆呆地望著他,眼淚卻掉得更兇了。
謝琢玉以為他嚇到我了,揚起眉尖剛想說話,卻被我打斷了。
「那你能,快點嗎?」
快點娶我,快點出現,快點帶我離開。
謝琢玉卻是一愣,他擠出幾個字,耳尖紅得要滴血:
「宋嬋,你能不能……有點姑娘家的樣子?」
我望向他,哽咽著搖頭。
他有點苦惱,又像是有點頭疼,最後表情冷淡下來,在我以為他要反悔的時候,他忽然指著自己的臉頰,垂下一點眼看著我,慢吞吞說:
「親親解毒,採陰補陽。」
「來。」
「先把你對他做過的,在我身上都做一遍。」
那天晚上我沒回宋府,也沒回賀府。
我最終還是沒有辜負繼母給我灌的藥,在謝琢玉把我捉回府後,把他撩撥到了床榻上。
直到第二日,我終於明白謝琢玉那番話的用意。
因為我的嗓子哭啞了,直接從一個結巴,變成了一個啞巴。
再也不能說花言巧語,也不能巧言令色騙人了。
他好歹毒。
7
我和謝琢玉定親了。
全京城都知道了春日宴上那個色膽包天的女子就是我,隻是從前對我的嘲笑和指摘不在少數,也無所謂多不多這一項了。
謝琢玉不肯放我回宋府,他說怕我一轉眼人又跑了,畢竟我已經跑了不止一次。
所以哪怕是繼母上門要人,說我未出閣於理不合,謝琢玉也隻反唇相譏:
「庚帖換了,聘禮收了,花轎也是從宋府抬出來的,哪裡於理不合了?」
「還是說,宋夫人覺得把繼女五花大綁強嫁進賀家做買賣,傳揚出去會比較光彩?」
於是繼母鐵青著臉,又灰溜溜地走了。
謝琢玉要我不能離開他半步。
天不亮我就被他抓起來出門查案,外出採買時我亦步亦趨。
謝琢玉的要求很多,我曾冒著大雨給沈淮序送傘,他就要我當眾給他送香囊送帕子;沈淮序發燒時我寸步不離,他就要我烹茶研墨。
偷懶想要悄悄溜走時,抬頭卻發現謝琢玉支著下颌,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日子久了,所有人都知道謝琢玉身邊多了一條小尾巴。
直到幾日後,謝琢玉點名道姓要我提著食盒去錦衣衛給他送食。
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我頂著無數好奇目光,隻覺得自己的後背都快要被盯穿了。
有人忽然喊住我:
「喂,小結巴。」
「當初你對沈淮序S纏爛打,如今這才幾日,就又攀上謝家了?」
我抬起頭,看見了裴少陵,從前嘲笑我最狠的人。
我不想搭理他,悶聲繼續往前走,裴少陵提高聲音,揚聲說:
「朝秦暮楚,私相授受。」
「你看看全京城有哪個女子如你一般放浪形骸、不守女德?」
我的腳步頓住了。
回過頭,周遭路人指指點點,我看見了沈淮序,也看見了他身側的公主。
而沈淮序隻是淺淺抿起了唇,沒有反駁。
我垂下眼睛,兀自收回目光,斷斷續續地為自己辯解,隻是每次磕磕絆絆、話說到一半時,裴少陵就又笑嘻嘻地打斷了我。
其實我早就習慣了,習慣說話時被人故意打斷,習慣從來沒有人為我說話,習慣沈淮序永遠都隻作壁上觀,在外人面前,對我冷淡,與我疏離。
我攥緊了食盒,卻忽然很想把食盒砸到裴少陵的腦袋上。
或許等到那個時候,裴少陵就能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完話了。
我攥得手心都在痛,卻有一人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指尖相觸,他輕而易舉取走了我的食盒。
謝琢玉拿了一塊糕點,許是剛用完刑,他身上還沾染著血腥氣。
他慢吞吞吃完了那塊糕點,見裴少陵不說話了,謝琢玉抬起眼,輕聲對我說:
「慢慢說,不著急。」
這一次果然沒人打斷我了。
我不明白我出現在謝琢玉身邊有什麼錯。
我曾經的確喜歡過沈淮序,可他從未當眾承認過我們之間的婚事,所以我S心,我放手,不行嗎?
難道沈淮序拒絕了我,我就要為他尋S覓活,守一輩子的活寡嗎?
憑什麼。
看著裴少陵,我一字一頓說:
「喜歡誰、是我的自由,要嫁、給誰也是,我的自由。」
「裴公子,你管得、太寬了。」
裴少陵笑出聲,他脫口而出:
「像你這樣意志不堅的女子……」
話音戛然而止。
食盒砸中了他的腦袋,謝琢玉拍了拍指尖糕點碎屑,兀自偏頭看向我。
「宋嬋,看見了嗎?有時候好好說話是沒有用的。」
「對付這種人,就沒必要講理了。」
他又轉頭看向裴少陵,在裴少陵怒不可遏的目光中,他忽然一笑。
謝琢玉言簡意赅:
「你喜歡宋嬋吧?」
聲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裴少陵喜歡我?
怎麼可能。
但裴少陵卻像是被說中心事般,從脖頸燒到了耳根。
謝琢玉的表情淡淡,語氣仿佛在闲聊今日天氣那樣稀疏平常。
「每次宋嬋在的地方你都會出現,沈淮序丟掉宋嬋送的物件,你卻偷偷撿了回去。」
裴少陵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指著謝琢玉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卻怎麼也說不完整。
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再也不復之前的囂張,遲遲不敢轉頭看我。
謝琢玉嗤笑一聲,神色散漫,卻莫名讓人不寒而慄。
「踐踏別人的真心好玩嗎?欺負旁人的缺陷讓你很驕傲嗎?」
「聽聞裴公子進國子監多年,卻因自幼體弱多病、家中溺愛,以至於校考連弓都拉不起來,射箭之能甚至不及鄉野小兒。」
「要我看來,裴公子這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男子,的確是世間罕有的廢物。」
謝琢玉望著被打碎的食盒,睨著眼居高臨下:
「宋嬋要我和你說,見你痴纏的確可憐。」
「這盒糕點,賞你了。」
直到人群散去,裴少陵紅著眼睛被人拉走,我還遲遲沒有緩過神來。
我撿起地上的食盒,裡面的糕點都被砸爛了,不免覺得有點可惜。
其實這不是我做的,出府前謝琢玉耳提面命,要我申時提著這個食盒去找他。
我原以為他隻是想讓我在眾人面前討好他賠罪,但是如今看來,或許是他聽聞了最近的風言風語,故意讓我出氣。
畢竟要裴少陵和沈淮序同時在這個平日裡所有人都避猶不及的錦衣衛門前經過,並不像是什麼巧合。
謝琢玉點著我的腦袋,恨鐵不成鋼。
「你和這種人講什麼道理?這麼好的機會就應該狠狠罵他一頓。」
「罵到他害怕,再也不敢糾纏。」
我呆呆地望著他,其實每次被沈淮序拋下我都會覺得很難過,但是這一次,那些難過好像全都消失了。
見謝琢玉往裡走,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我圍在他身邊,斷斷續續地和他說謝謝,還說他口齒流利讓我很是羨慕。
我很羨慕他面無表情氣S人的能力。
謝琢玉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我的贊美,領著我到案桌前,從匣中取出了厚厚一打書冊。
是鑑略、列國志,而並非女訓、女誡。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抬著下颌,像是有點別扭,裝作不經意地說:
「都是從前讀舊了的書,喜歡就拿去。」
可書頁嶄新,封角整齊,不像他口中讀舊了的模樣。